广东省广州市中山大学哲学系 陈少明
问曰:孔子以五经为道教,可拱而诵,履而行。今子说道,虚无恍惚,不见其意,不指其事,何与圣人言异乎?(《牟子理惑论》)
虽然上述例文,不管对儒家是褒是贬,没有一个可以让人直接得出这个“教”是制度性的宗教这种结论,但提示我们,可以从教育、教养或教化,即用一种更朴素的方式去理解。如果把“教”当作一种行为,那便涉及到施教与被教,教的内容,教的目的,教的制度,以及教的方式,等等问题。这些内容在儒教发展史上当然会有变化,但大纲维大致一样。应该说,这些问题大多数在现代学术中得到广泛、尽管未必结论一致的讨论,如思想史或哲学史对教的内容就有各种各样的论说。相对而言,对儒教如何教的问题则探讨较少。思想史特别是哲学史著述着重教的内容尤其是教理,符合常规的学科思路。但对于古代教化或儒家思想生活而言,离教言理就如离行言知,其意义是不完整的。朱熹称得上是对儒教教理的完善功夫卓著、影响深巨的人物。他在说理的同时,就很重视孔子的施教方法:
夫子教人,零零星星,说来说去,合来合去,合成一个大物事。
且如孔门教人,亦自有等。圣人教人,何不都教他做颜曾底事业?而子贡子路之徒所以止于子贡子路者,是其才止于此。且如“克己复礼”,虽止于是教颜子如此说,然所以教他人未尝不是“克己复礼”底道理。
孔门教人甚宽,今日理会些子,明日又理会些子,久则自贯通。如耕荒田,今日耕些子,明日又耕些子,久则周匝。虽有不到处,亦不出这理。⑼
朱子注意到孔门因材施教、循序渐进的特点,有此体会,得益于他与先儒共同分享着同一传统的生活方式。《语类》中的这些话,就是他与学生们讨论《论语》时的说法。《论语》是孔子行教的记录,不是孔子的教材。孔子的教本是《诗》、《春秋》之类的经书,但《论语》却又是后来儒门示教的范本。注意《论语》的体裁对理解其内容很重要。史家钱穆在在讲授中国史学的来源时说:
现在说中国史学有记言记事两条大路。像《国语》、《国策》都是记言的,远从《尚书》一路下来。但到孔子时代,记言又走了另外一条路,那就是百家言。孔子、孟子、荀子是儒家,老子、庄子是道家,各自著书。如《论语》、《老子》等书,发展成另一条大路,中国人叫它做“子书”。中国人从经学里发展出史学,我们已经讲过,《尚书》、《春秋》便都在经学里的。但史学又发展出另一套子学,子学则只是记“言”的,从其所言,可来研究他们的思想。⑽
那么,什么是“言”呢?钱氏有这样的分辨:“言和思想和哲学,这三者均是稍有不同。言和事紧密相连,但并不即是思想。思想可和事分开,但并不即是哲学。哲学乃是思想之有特殊结构的。”“从另一方面讲,言一定是思想,哲学也一定是思想。我们可以这样说,随便的说话就是言,这些说话用特殊的某一种的说法来说,就变成了哲学。这不是说话不同,而是思想方法之不同⑾。”钱氏心目中的“哲学”,大致是近代西方发展出来的成套的理论哲学,就此而言,其界说甚为中肯。对这个简洁的说法,我们得略加引伸。哲学是有特殊结构的思想,这个特殊结构主要是思想的逻辑结构,其表达主要不是靠说话,而是靠写作,是由文字记述下来的理论。其有效性一般同谁是作者、谁是读者,在什么情况下写作,没多大关系。言与事相连,这个“言”是言说,是说话。绝大部分情况下,说话不是独白,而是特定的人,在特定的环境,对特定的对象而言的。而且也多不像新闻报道,新闻报道关键在于内容的真实性,与谁报谁看也无关系。所以,“言”即“事”,其实很少有无言之要事发生。所谓记言就是记以言为中心的事。但显而易见,值得史家去记之言不是普通的话,而是有所“立”之言,即道出了某种重要的原则、价值的话。《论语》便是儒家“记言”的经典之作。这样说,钱氏关于子学记言的说法便嫌笼统。像道家《老子》、儒家《荀子》之内容,基本上只是述理而与事无关,又如《庄子》、《韩非子》虽有故事,但系创作而非实录,都与《论语》体裁不同,解读方式应有分别。
既然《论语》是孔子师徒教学及日常言行的记录,是儒门示教的范本,探讨儒教之“教”的性质,自然得从解《论语》入手⑿。而由其记言及事这种言述方式,又提醒我们不能只是离行论知。与多数研究者重视《论语》中的理(如仁是什么?)或制(如有关礼的考究)不同,本文关注的是“言”即对话,所表现的生活方式。对原儒来说,这种生活方式是实存的,而对后儒来说,则理想的。这种取向与上节所述关于儒教是否是宗教的各种立论比,是将问题放在最基础的层次上。我们的目标不是要获得与上述相关论说相排斥的结论,而是试图提供一种补充性的思路。⒀
三、施教方式:以“仁”为例
儒教教什么?有人以为礼,更有人肯定仁。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又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表明两者密切相关。礼是行为,仁系观念,孔子虽尊礼、习礼、教礼,但它不是礼(秩序、仪式)的创造者,圣人的贡献在思想。据统计,《左传》中礼字出现462次,仁字为33次;《论语》则礼字出现75次,仁字为109次⒁。表明以记言为中心的《论语》中,论仁才是立言的主旨。哲学史或观念史致力于“仁”的讨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仁”是什么,则常常令人困惑。芬格莱特说:
“仁”在英语里已有各种各样的译法,如翻译为Good(善)、Humanity(人性)、Love(爱)、Benevolence(仁慈)、Virtue(美德)、Manhood(人的状态)、Manhood-at-Its-Best(人的最佳状态)等等。对很多诠释者来说、“仁”似乎是一种美德、一种无所不包(all-nclusive)的美德、一种精神状态、一种态度和情感的复合、一种神秘的统一体。它和“礼”以及其它一些重要概念之间的关系仍然是模糊不清的。⒂
这一描述很有代表性,但它不是洋人因文化隔膜才产生的问题,现代中国学者对此也难以置词。钱穆认为,只要用西方式的思想方式看问题,都会不得要领:“如孔子讲‘仁’,今天我们都要学西洋人讲哲学的方法,来讲孔子的‘仁’。那幺如《论语》里孔子说:‘刚毅木讷近仁’这话意义无穷,可是当下则只是一句话。又如说‘仁者其言也’或说‘仁者先难而后获’如此之类,若我们把《论语》孔子论仁,依照西洋人的哲学来作一篇文章,加以组织,成为结构,这些话怕会一句都用不上,或者说这些话都变成不重要的了⒃。”所谓西洋人讲哲学的方法,就是把《论语》当作一部理论著作,假定它有明确的前提,会下周延的定义,提供充分的论据,并且各种论断在逻辑上都不矛盾。但《论语》不是,于是引起困惑。勉强为之,令人觉得不是味。浅陋者,则会因其不够哲学而加以蔑视。
中考 高考名著
常用成语
新学网 Copyright (C) 2007-2018 版权所有 All Rights Reserved. 豫ICP备0900622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