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和森
在很多的篇幅中,差不多全是人物的对话,作家只用一些简朴的描写或叙述把它们连贯起来。这种情形,几乎在书中随处可见。例如第三十八回藕香榭吃螃蟹那一段:
贾母(因见丫头扇风炉煮茶)喜的忙问:“这茶想的很好,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那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子上挂的黑漆嵌蚌对子,命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泻竹桥。”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甚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象他姐妹们这么大年纪,同着几个人,天天玩去。谁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上来了,到底叫那木钉把头硼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儿大的一个坑儿,就是那磞破的。众人都怕经了水,冒了风,说‘了不得了’;谁知竟好了。”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硼出那个坑儿来,好盛福寿啊!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坑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拿着我也取起笑儿来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道:“回来吃螃蟹,怕存住冷在心里,怄老祖宗笑笑儿,就是高兴多吃两个,也无妨了。”贾母笑道:“明日叫你黑家白日跟着我,我倒常笑笑儿,也不许你回屋里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的这么样;还这么说,他明儿越发没理了。”贾母笑道:“我倒喜欢他这么着。──况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说说笑笑,横竖大礼不错就罢了。没的倒叫他们神鬼似的做什么?”说着,一齐进入亭子。……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了个景儿。凤姐仍旧下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得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做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丫头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挺脖子喝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回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风姐儿笑道:“你少和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站起来就要抹。凤姐道:“好姐姐,饶我这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吃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了!”平儿手里正剥了个满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琥珀脸上来抹,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儿……”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恰恰的抹在凤姐腮上。凤姐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吓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掌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才是现报呢!”……⑵
象这类文字,在书中真是举不胜举。在那里,人物语言显出了它无_比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呈现着变化万千的色彩。而它们或长或短、或文或野,无不切合某个人物的声气口吻;以至单从那些人物的对话中,就使读者仿佛同时看到了人物的身姿、表情和动作。──虽然这些地方,作家并未多加描写。
是的,曹雪芹笔下的人物语言,不仅具有声音,而且赋有形态。随声传形,这是《红楼梦》艺术上的又一特色、又一成就──具有世界意义的成就。
对此,鲁迅先生曾经这样称赞道:
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象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
中国还没有那样好手段的小说家,但《水浒》、《红楼梦》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⑶
在这里还可以补充一点:《红楼梦》通过人物的对话,不仅使读者看到了“模样”,而且还看到了人物的内在精神面貌。这个作家特别善于通过那种紧接的、几乎不作任何辅助描写的日常生活对话──那些看来好象很难进入艺术的家常絮语,让人物自己把读者一步一步带入他们的心理世界,带入他们所生活的社会深处。
这种通过人物的语言来表现形态和心理性格的艺术手法,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优秀传统,而《红楼梦》则把它发展到极致。它比作家通过自己的叙述,从旁静止地分析人物的心理性格,更显得跳脱生姿而又富于内涵,同时也更符合生活的实际情形。当然,从旁来分析人物性格(这是外国作家常用的一种手法),也有它艺术上的效果,有时会达到非人物对话所能起到的作用。但在一般情况下,终于不及通过人物自己的言行更富形象感。所以歌德曾说:“我们能够按照性格的外部轮廓造出某些形象来,但是关于内心的底蕴,我们却只能从一系列的名字和言词中去认识。”⑷菲尔丁也曾说过,除非在行动中表现人,否则就不会表现得完全。中国也有句古话:“言为心声”。可见,通过人物的语言来表现心理性格,是一种具有很高美学价值的艺术手法。
但是,这种艺术手法不易掌握,因为它不象戏剧那样地只表现在有限的几幕场景里,而是需要构成一部结构复杂、方面广阔的长篇小说;这就要求作家不仅具有很高的艺术才能,而且还要有非常丰富的生活经验。因为这种表现方法,它每一步都要求具体、确切和富有生活的根据。如果作者对所描写的人物稍不熟悉,便要感到呼唤不灵,找不到确切而富有形象感的话语。这时往往只好借助静止的叙述或空泛的描写,来敷衍弥补生活经验的不足了,而《红楼梦》却绝少空泛敷衍之笔,所以它才能在繁密中见到简洁,而在平实中又时见空灵。
由于在《红楼梦》中,人物的心理活动总是在紧密的对话和行动的深处运行着;因此在读这部作品时,经常感到它充满了行动的节奏,总是被作者不停地带动着前进,从不感到沉闷和滞塞。如果再回过头来重新细读,不但不厌,还常常发现许多在初读时未及细味的东西,即较之作者直白的叙说或议论更为丰富的形象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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