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和森
在曹雪芹的笔下,许多故事或情节都是作为一个整体的复杂组成部分而互相交错地存在着。同时,那些故事情节或人物形象又在继续不断地扩展、丰富、深化,并向一个总的方向运行,直到完成一部体大思精的《红楼梦》。
曹雪芹不是砍倒一座森林,去塑造一件精美雕刻的艺术家,而是运用千条万条彩线,去编织一幅五光十色的巨锦。
因此,我们如果把一些情节、章节单独地从书中抽取出来,便要象一支折断的经纬,将会感到它的失去联络、失去协调以致失去它的审美价值。唐代的一位诗人曾说,‘恒国宜通体,谁来独赏眉。’正是这样,《红楼梦》的艺术美并不在于-眉一眼,而是举体浑脱、互相联系不可分割的。毋怪前人曾说:《聊斋》是散段,百学之或可肖其一,《红楼梦》是整章,则无从学步。”
从同时展现多种生活画面的艺术手法来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红楼梦》可以互相媲美。这两个艺术巨匠好象是不谋而合地出自一个创造熔炉。但是,《战争与和平》在生活场面的转换之间,常常是采取突起突收的笔法,虽然它们之间常常是笔断意不断,但在行文上终不免有些停顿、中断之感。而《红楼梦》却极少使人发生这样的感觉。它在由这一生活面转到另一生活面时,常常通过各种不同的、然而又是很自然的手法把它们贯串成章;使人读起来既是一气而下,而又有百转千回之妙。
曹雪芹把读者带进变态多姿的生活画面时,不是由一个陈列室进入另二个陈列室,而是如过小桥,如循曲径,流连间不觉风光已殊,但一回头,刚才的一山一水犹在望中,始知作家的笔致精工,落墨甚远。
至于这个作家把各种生活面贯串起来的手法,似乎连一双蝴蝶、一只杂杯,在《红楼梦》里也有它意想不到的艺术作用。譬如那一年中秋节,贾府阖家赏月,兴尽而散,描写到此似乎可以告一结束了;但忽然“众媳妇收拾杯盘,却少了一个细茶杯”。于是,读者的注意力不由被作家吸引到拿这个茶杯的翠缕身上,接着又由翠缕引到“倒茶给姑娘吃”而又转眼不见了的史湘云身上,而史湘云此时正和林黛玉躲在“凹晶馆”里联诗.于是,一幅中秋团聚的喧闹场面才过,另一幅寒塘月色的清凄景色又比并而来。转换之间,显得是那样的笔致跳脱而又流走自然。
又如芒种节那天,大观园里的姊妹丫环们聚在一处“祭饯花神”。由于“独不见林黛玉”,引起薛宝钗找到潇湘馆去。半路上,忽然飞来了一双“玉色蝴蝶”,于是作家在这里便插入“杨妃戏彩蝶”这段曾被画家取材的生活画面。因为追踪蝴蝶,薛宝钗来到滴翠亭旁,又引出丫环小红和坠儿说私情话的一段描写,小红中了薛宝钗的“金蝉脱壳”计后,正在那里担心被林黛玉偷听了话去,忽然看见凤姐在山坡上招手叫她,于是又引出小红去取工价银子以及回来不见凤姐,碰到晴雯、碧痕等吵嘴的场面。至此,作家已经撇下薛宝钗而把笔锋向别处暗移。转换之间,也是显得浑然无迹。更接着,作家又通过小红寻凤姐而把读者带到稻香村,从而生动地描写了小红在凤姐面前那种不慌不忙、应答如流的伶俐口才,以不多的笔墨便很出色地写出了这一人物的性格。至此,作家的笔才几乎使人感觉不出地稍作一顿,又立刻转到潇湘馆去了,最后终于引出了著名的‘葬花’描写。……
《红楼梦》就是这样地以金针暗度之笔、移花接木之文,把许多人物和事件贯串起来,既显得那样自然流畅,而又笔致蹁跹,富于变化,其中有顺叙,有倒叙,有补叙,有插叙,有跨叙,或趁水生波,或翻空出奇,莫不疏密相间,布置得宜。
总之,在这部作品里,许多情节的变换和运转,就象百道溪泉,时分时合地顺着一个方向蜿蜒流泻,只见奔流而不见它的生硬、中断或牵合之处。《红楼梦》确实称得上“漱涤万物,牢笼百态”。难得的是,万物百态都在书中有机地组成一体。
曹雪芹真不愧是文章经纶手!
(四)
在中外许多小说中,追求离奇曲折的故事情节,往往成为作者吸引读者而又容易收效的一个惯用手法。出现在《红楼梦》以前的中国小说,如《拍案惊奇》、《今古奇观》等还特地用“奇”字来作为标榜。这种矜奇炫异,曾经成为中国古典小说产生与发展的原因之一。⒀它的历史相当长久,唐代的小说,就是因为具有这一特色而号称“传奇”。可见,“奇”与中国古典小说的风格或内容,关系甚为密切。然而,曹雪芹却完全打破了这一传统束缚。在《红楼梦》中,无论是人物和情节并不是以奇取胜,而是描写了大量的日常生活。在那里面活动着的,大都是一些平常的、并没有甚么特异之处的普通的人。但是,这些看来好象是“琐屑家常”⒁的描写,却把读者深深地吸引住了,反而觉得那种追求惊奇的手法实是无味而平庸。
这其中的秘密何在呢?主要是因为:作家所描写的并不是随便一种甚么日常生活琐事,而是经过艺术提炼、具有内在意义的生活细节。有的它本身具有诗意,有的有助于人物性格的刻划,有的具有丰富情节和增姿添韵的艺术效果,更有的与全书的巨大思想主题有着联系而起着因小及大、见微知著的艺术概括作用。
因此,在《红楼梦》中,从那些纷繁复杂的日常生活细节写里,常使人感到充满了美学的、心理学的、社会学的内容。而且还常常有一种诗意与哲理的形象结合。
前人曾说:“天下之真奇,未有不出于庸常者也”⒂。善于从平常的生活中发掘不平常的意义,这正是曹雪芹的又一个创作特色。
然而,要把寻常的生活富有审美价值和思想意义地表现出来而又不失之平淡繁琐,这必须要求作家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刻的思想修养。所以前人又说;“寻常之景难工,工者频观不厌”⒃。《红楼梦》的日常生活描写,正是达到了这种“频观不厌”的境界。
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虽以描写日常生活见长,但他绝不是一个目光如豆、只注意细小生活的作家,或者是“一个把他的才能浪费在工整地描写小叶片与小溪流的诗人”⒄。曹雪芹是在以重大的反封建主题为整个作品的基础这一前提下,来描写日常生活细节的。他既写出那棵封建大树的枯枝朽干,又通过叶片的萎黄来反映出根部的腐烂。因此,这个作家一方面以铸鼎象物的手段写了不少大的生活场面,如元妃归省、宁府治丧等等;但另一方面又以细针密缕之笔写了很多精彩的日常生活细节。如书中对贾府里那些名目繁多的奇馐异馔、衣冠带履以及美器珍玩等等都作了十分细致的描写,这些描写既具有扩大读者生活知识的作用,同时更表现出封建统治阶级的穷奢极侈;而这种穷奢极侈又是建立在劳动人民的贫困上面。作者曾在贾府的一次家宴上,写到“黄杨根子整雕的十个大套杯”;刘姥姥误把它当作黄松做的,惹得贾府里的人哄堂大笑。殊不知在这哄笑声中别有悲酸。原来刘姥姥所以把珍贵的黄杨当作普通的黄松,是因为她“成日家和树林子做街坊,困了枕着它睡,乏了靠着它坐,荒年饿了还吃它”。这样,关于一套杯子的描写。就不仅仅停留在表面的微小意义上了。至于刘姥姥看到这个贵族家庭单是吃一顿螃蟹就惊叹地说:“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这就更使读者感到作者对贾府的一饮一饭的描写虽然着笔很细,但却具有“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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