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和森
在这一段描写里,也是看不见任何藻饰,用笔着墨都很简朴,然而读来却感到满纸洋溢着华贵肃穆的气氛.
艺术上愈是出色就愈是显得本色。用纯素的大理石,原是可以雕出比施朱着彩反而显得更美的塑像。《红楼梦》的艺术美,在很多地方恰如一座白玉楼台,它显得是那样的瑰丽多彩,然而构成它的材料,却是纯朴的明白如话的语言。
这部作品所以读后常在读者心里深印着一层五色缤纷的印象,这并不是因为曹雪芹用了许多华丽的词藻,而是因为作家生动地写出一个富丽繁华的荣国府和许多“粉淡脂红”的青春少女,这些都活在人们的心里,所以才产生如上所说的印象。
当然,在《红楼梦》里也不乏清词丽句,有时也铺陈辞采,但由于这些地方切合描写的需要,是和所表现的特定内容相适应的;因此它非但没有成为僵死的文字堆砌,而且富于表现的力量。所以从整体来看,它并没有破坏《红楼梦》所含有的朴素美。
真正艺术上的朴素,与文字的干瘪谫陋是绝不相同的两回事。这两者必须严格区分。“绚烂之极,归于平淡”[21],《红楼梦》艺术上的朴素,是把生花彩笔发挥到极致的结果。
总之,在绚丽中深藏着朴素,这是《红楼梦》在艺术表现上的又一特色,又一成就。
简洁、朴素这两个艺术素质,是和《红楼梦》善于抓住事物特征的艺术表现能力分不开的。只有表现得准确,才能毋烦辞费,不需藻饰,自然归于简朴。莫泊桑曾说:“不论人家所要说的事情是甚么,只有一个字可以表现它,一个动词可以使它生动,一个形容词可以限定它的性质。”[22]《红楼梦》正是达到了这样的艺术造诣,因此在这部作品里,我们总是常常看到它把简洁、朴素以及准确的雕塑力这三者融然无间地结合在一起。
譬如尤二姐被风姐害死一年以后,有一天,凤姐突然“笑起来”向贾琏说道:
“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別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
凤姐所说的这几句话分明是虚伪的做作,但却很能抓住人物的特征,它活现出凤姐的“两面三刀”。但这些话将给那个贾琏带来甚么样的反应呢?他并不是不知道人是她害死的,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可是在这个毒辣的女人面前,他恼也不是,笑也不是,更不敢当面戳破这一层虚情假意;不难想象,贾琏此时的心理是很复杂的。然而,曹雪芹在表现它时,却只用了短短的一行文字:
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了半晌方道:“难为 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
这里写贾琏“没了话”,其实是心里的话很多,而“低头打算了半晌”这七个字,尤其显得笔下有神。它生动地把贾琏在凤姐面前那种又惊、又恨、又惧、又要“感谢”她的复杂心情,完完全全地表现出来了。
象这样的描写,在《红搂梦》中不仅随处可见,而且表现的手法也很多样。譬如当书中写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
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 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走到角门前。……
在这里,作家只抓住“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这两个富有特征的细节,便把刘姥姥想进荣国府,但又感到踌躇、害怕、不敢冒昧的神情很完满地表现出来了。
更为大家所熟知的是,当凤姐第一次在书中出现时,作家也是着墨无多,仅抓住一个富有特征性的细节,便把这一人物的性格浮雕出来。她第一次出现时,读者不是先看到她的形体,而是先听到她的笑声,而且这一声笑声又是从隔院飞来的:
一语未休,只听后院中有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是敛声屏气如此 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环,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
这样的人未到而声先到,不仅使读者顿感满纸活跃,而且还感到飞来一股泼气;再从林黛玉的私下暗忖中,又反衬地写出那与泼气俱来的威严。于是,凤姐的为人便很生动地凸现出来了。
还有那个丫环小红,也是着墨无多,但却写得形神俱备。作者先是通过她趁四处无人时,敏捷而又大胆地走进来对贾宝玉献了一个小殷勤──倒了一杯茶,给读者留下一个不寻常的印象。接着,又通过她和贾宝玉那段短短的然而是非常伶俐的回话,更进一步写出这个又机灵、又有胆、又热心向上爬的丫环。
有时,曹雪芹还用速写式的简练而准确的笔触,勾勒出人物的-姿半影,而且显得非常传神和富有意义。譬如当写到凤姐刚吃过饭的一副神态:
在门前站着,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儿。
这短短的几笔,既很生动地写出这个管家少奶奶的风度气派,同时又写出剥削阶级的饱食悠闲。
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所以能表现得那样生动准确,是和他深刻地把握住事物的实质分不开的。艺术表现虽然是属于形式问题,它和内容自是不能混为一谈,但这两者既有相对的独立性,又有内在的联系性。因此,在谈到《红楼梦》的艺术表现时,不能单纯从形式上来看问题。富有思想性的内容,常常使这部作品的艺术表现从深处透发出一层动人的光彩。同时,也正是因为曹雪芹把他的艺术才能贡献给富有社会意义的内容,所以他的艺术才显得更美、更富有内在的魅力。
(本文系作者《红楼梦论稿》(增订本)中新增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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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
⑴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中说:“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
⑵ 见《中国小说的变迁》(《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⑶ 《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891页
⑷ 敦诚《寄怀曹雪芹》诗中云:“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四松堂集》)
⑸ 李贺:《长歌续短歌》
⑹ 据诸联《红楼评梦》云:“总核书中人数,除无姓名及古人不算外,共男子二百三十二人,女子一百八十九人,亦云夥矣。”(道光元年刊本)这个数字是把后四十回也包括在内的
⑺ 在这里,是把《红楼梦》中那些人人可见的故弄玄虚的笔墨(如通灵宝玉、空空道人之类)除外的
⑻ 刘勰:《文心雕龙·夸饰》
⑼ 同注⑴
⑽ 刘熙载《艺概》
⑾ 戚蓼生。《石头记序》(有正本《楼梦》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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