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逊
最突出的当然莫如有关抄家的描写。历史上雍正皇帝为穷治政敌,好以抄家治人罪,他曾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供称并下令:“朕即位以来,外间流言,有谓朕好抄没人之家产者,……近闻市井中斗牌名色,有称‘抄家湖’者,讥刺朝政,甚属可恶!……似此奸恶之徒,一经被获,律在必诛!”(《永宪录》卷四“禁造流言非议朝政”条)由此可见当时抄家之风的盛行和最高统治者的讳莫如深。曹雪芹家族及其舅祖李煦家族便正是在雍正朝被抄家治罪的。当时市井中斗牌名色有称“抄家湖”者尚“律在必诛”,更何况议论并用笔墨写及抄家者!而曹雪芹却在《红楼梦》中偏偏几次讲到抄家,写到抄家,前八十回两次议论到甄家的抄家,七十四回探春讲的一次是“内抄”:“你们今日早起?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七十五回尤氏和王夫人讲的一次是“外抄”:“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小说第七十四回又写了贾府的一次“内抄”:“惑奸谗抄捡大观园”;续书第一百零五回则写了贾府的一次“外抄”:“锦衣军查抄宁国府”。根据脂批的透露,雪芹原稿后半部尚有“抄没”、“狱神庙”诸事,其对朝政的讥刺抨击可能要比现在续书尖锐激烈得多!从曹雪芹在小说中几次讲到并写及抄家,我们不仅看到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勇气,而且也确证小说涉及到了当时的政治斗争。《红楼梦》的政治历史层次主题有些则是和文学审美层次有机地统一在一起的。那些众多的爱情婚姻悲剧和青春命运悲剧中,有很多都包含了阶级斗争的内容或深刻的政治意义。且不说其中主对奴的宰割压迫,且不说卫道者对叛逆者的摧残扼杀,即如作为贾府最高地位象征的元春的婚姻悲剧,就包含了揭露和控诉封建君主专制的强烈政治寓义。“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出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这饱和了血和泪的话语,虽“未及皇家一语,而隐然有一专制君主之威在其言外,使人读之而自喻”(侠人:《新小说》)。它和明末清初一些进步思想家痛斥君主帝王“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其思想倾向完全一致。以第四回和“护官符”上的四句俗谚口碑为总纲,《红楼梦》就政治历史层次展开了广阔而深刻的艺术描写,其笔触所及,包括了封建社会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的诸多方面。把政治主题作为《红楼梦》的唯一主题而加以独尊是错误和片面的,但因此否认《红楼梦》存在着政治历史这一层次的主题同样不是实事求是的。
四、哲学最高层次主题试探
除去文学审美层次和政治历史层次,《红楼梦》还存在着一个哲学的最高层次主题。这是《红楼梦》之所以伟大深刻之处,也是我国旧说部其它小说难以望其项背之处。俞平伯先生不久前在香港讲学时曾提出:今后要加强从哲学上对《红楼梦》进行研究。这一意见非常正确。过去俞平伯先生提出的“《红楼梦》的主要观念是色空”一说(《读〈红楼梦〉随笔·〈红楼梦〉的传统性》),实即涉及到哲学范畴的问题,惜未能对此作出准确深入的阐述;以后此一观点又遭到了政治上的批判,以致无有再谈论者。其实,“色空”观念确是《红楼梦》客观存在的一种主要哲学观念,它不应成为《红楼梦》研究中的禁区,问题是如何对它作出正确的解释。
作为《红楼梦》哲学层次主题歌之一的《好了歌》云: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首《好了歌》的核心思想,便是跛足道人所阐发的:“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歌词和上述阐述文虽浅近,其意则深。虽然其间夹杂了浓厚的虚无主义思想情绪,但究其主导而来说,这是对于人生和社会经过深沉思考而达到的大彻大悟,是只有“翻过筋斗来的”才说得出的人生哲理。其本质就在于一个“变”字,可以说这是贯穿小说始犻?的辩证法思想的生动体现。被跛足道人称赞“解得切”的甄士隐的《好了歌》注(它也是《红楼梦》哲学最高层次的主题歌之一),其贯穿的同样是一个“变”字:“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里,作者以形象的笔触和酣畅的气势,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封建“末世”社会纷纷扰扰的世俗人生画卷,其间充满了盛与衰、荣与辱、生与死、富与贫、升与沉的急剧转变,亦即好与了的相互转化和蜕变。正如脂评在眉批上所指出的:“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复不了。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画计算,痴心不了。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若争,喜惧不了。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此幻场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甲戌本批)总之,富贵、功名、生命、家庭……一切都处在不断的变的过程之中,变是永恒的,绝对的,不变只是暂时的,相对的。世上既没有永世长存的天道和天理,也没有可“永保无虞”的万世治安之策。一个家族是如此,一个阶级、一个王朝又何尝不是如此?!正是从这种“变”的辩证法思想出发,作者在他的《红楼梦》中对现存制度的永世长存提出了深刻的怀疑,从而使《红楼梦》达到了批判现实主义的历史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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