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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的三重主题

孙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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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曹雪芹的哲学思想,论者或从第二回贾雨村关于天地之正邪二气的一段议论出发,谓曹雪芹对于宇宙本体的看法是唯物的,这于探讨作者的哲学观也许是有用的(当然贾雨村的这段话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作者本人的思想,这是不能全然划等号的),但于《红楼梦》总的哲学主题却是两码事。因为曹雪芹写《红楼梦》并不是企图讨论宇宙本体论,他只是为写一个家族的“离合悲欢,兴衰际遇”,而他所亲身经历的本家族的遭际命运,以及他所看到和听到的同时代贵族阶级的升沉荣辱剧变,使他对有关“变”的辩证法思想有了最深切的体验。文学作品的主题不是别的,正是作者体验最深的一种思想或意念。因此,反映在《红楼梦》里的主要哲学思想,便是关于“变”的辩证法思想。这也是小说全部艺术形象和故事情节所包含的底蕴所显示出来的。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主要人物,包括宝玉和十二钗正册的十二个贵族女子,副册、又副册及三、四副册中的众多青年女子,以及四大家族的一些主要代表人物,不管他们的思想、性格、身分、教养有着多大的差异,他们都无一例外地经历了一场命运的巨变:从当年“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贵族生活,最终跌入黑暗的地狱:有的惨死,有的远嫁,有的被卖,有的遁入空门,有的流落风尘,有的夫妇生离,有的空担虚名,有的被捕下狱,其中主要人物贾宝玉,一度穷困到“寒冬噎附图 (連結),雪夜围破毡”的地步,最后出于对封建家族的绝望,“悬崖撒手”,“弃而为僧”,从封建家族中反叛了出去。昔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荣宁两府,以“一败涂地”即彻底的覆灭而告终。所谓“颓运方至,变故渐劤?”,“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变”的思想,渗透进了小说所有的艺术形象和故事情节之中。这是对传统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而上学思想的大胆否定。

与“好”“了”相对应和接近的还有“色”“空”观念。所谓“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都是参透人生真谛的至言,虽然其间不无消极虚无的成分。俞平伯先生解释“这色字读如色欲之色,并非佛家五蕴的‘色’”(《读〈红楼梦〉随笔·〈红楼梦〉的传统性》)。这样理解似未免狭窄了一些。这里的“色”作为佛教用语,当为有形之万物的总称,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五欲之一的色欲。佛家有“五蕴”之说,认为人身并无一个自我实体,它只是由色蕴(组成身体的有形之物质)、受蕴(承受事物而生的情感欲念)、想蕴(想象事物的意象意念)、行蕴(对境而产生的行为活动)、识蕴(识知事物的心灵意识)等“五蕴”假合而成。在佛家(大乘)看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意谓不论物质现象(相当于“色”),还是精神现象(相当于“受”、“想”、“行”、“识”),皆为因缘所生,并非本来实有,故是“空”也。这就是所谓“五蕴皆空”。按照佛家的理解,“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鸠摩罗什译《维摩经》)。意思就是说,物质本质就是空的,并不是物质毁灭后,它才是空的。对此僧肇在《维摩经注》中解释得很清楚:“色即是空,不待色灭然后为空。是以见色异于空者,则二于法相也。”其它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所以佛家对“五蕴”有沫、泡、焰、蕉、幻之五喻,《增一阿含经》曰:“色如聚沫,受如浮泡,想如野马,行如芭蕉,识为幻法。”《止观》则作:“色泡,受沫,想焰,行诚,识幻。”这都是喻色和“五蕴”之幻而不实。《红楼梦》中所反映的“色”“空”观念,正是曹雪芹受到佛教(大乘)哲学思想影响的产物。只是他并非抽象地讲说枯燥的教义,而是通过艺术形象进行感情的潜移默化,渗透进读者的心灵。

也许有同志会说:既然曹雪芹已如此看破了红尘,那他何以还会有这样一部苦苦执着于人生的《红楼梦》呢?这就是曹雪芹和一般的佛教徒的不同之处,或者说他高出于后者之处:作为一个“翻过筋斗”即饱经世事动荡和遭受过重大挫折的人,他虽看破了世情,但又不忘于人生;特别是对当年闺阁中“所有之女子”,更是觉其“行止见识”难以忘怀,因而不愿“使其泯灭”,写出了这部“怀金悼玉”即缅怀痛悼整个年轻一代的《红楼梦》。这里,曹雪芹在“色即是空”的宗教哲学命题里,掺进了“情”的观念。所谓“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在“色”与“空”之间,引进了“情”作为中介。“因空见色”和“自色悟空”即为传统的色空观念,而“由色入情”和“传情入色”则为曹雪芹的创造发明。“由色入情”指由万物而生的情感欲念,它和“五蕴”之一的“受蕴”比较接近;“传情入色”则指把人的情感注入万物之中(包括有情之物和无情之物),这是曹雪芹贯穿于《红楼梦》的一个重要思想。根据脂批透露,小说末回为《情榜》,榜中不仅有书中所有比较重要的女子的“芳讳”(正册、副册、又副册、三、四副册共六十人,另加宝玉为诸艳之冠,计六十一人),而且以“情”为中心内容对他笔下的主要人物一个个作出评语,如宝玉宗“情不情”,黛玉为“情情”(以上参见甲戌本第八回、庚辰本第十七和十九回批语)。所谓“情不情”,按照脂批的解释,即“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甲戌本第八回),前一个“情”字用作动词。而黛玉的“情情”,则是对世间之有情之物,彼能以一痴情去体贴。两者合观,即对世间所有有情之物和无情之物,都须以一痴情去体贴。这也就是“传情入色”的内涵。我们看《红楼梦》,其间所蕴含的不正是这样一种思想吗?

然而,在封建专制时代,是不允许有“情”的合法存在的,“情”是最终要被统治者的“理”所扼杀了的。因此,曹雪芹在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一方面演出了“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一方面又发出了“色即是空”的悲叹和呼唤。正是基于这种对于现实人生的执着和彻悟,才造就了《红楼梦》这样一部深刻的人生启示录。不难设想,如果仅有前者而缺少后者,亦即缺少哲学最高层次的思考,那《红楼梦》纵然写得再情真意切,也不可能象现在这样发人深思,令人玩味不已。而且越是有阅历的人,越能体会出那隐藏在深层的人生的哲理。这也是《红楼梦》之所以为《红楼梦》,它的高出于其它小说的伟大而深刻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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