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逊
《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这是近几年来探讨得最多、同时也是争论最大的一个问题。或谓爱情主题,或云政治主题,或说反封建主题,或曰衰亡史主题,数说各执一是,都可谓是言之有据,言之成理。正是由于这种胶着状态,使很多研究者对包括《红楼梦》在内的古典文学名著的主题问题的讨论已感觉厌烦,怀疑这样的探讨究竟有多少价值。现在看来,对于作品主题的探讨依然是文学研究中一个无法回避的重要课题;问题是,我们必须改变过去那一套老的狭隘的观照和理解模式。即如对《红楼梦》的主题,以上所作的单一化的、排它性的归纳各有其合理性,但同时又都有着明显的片面性,它不可能圆满解决有关《红楼梦》主题的争论。事实上,作为一部博大精深的文学作品,就如同那些丰富复杂的交响乐一样,完全有可能有两个以上而不是单一的主题。本文拟就《红楼梦》的三重主题作一粗浅的分析和探索。
一、答案还得从作品本身去寻找
《红楼梦》是我国最能体现文人经运匠心和作家独特个性的长篇小说。有关作品的寓意和作家的底蕴都被曹雪芹巧妙地隐伏在作品的情节之中。其中特别是前五回,在《红楼梦》全书的结构中具有着特殊的意义,它不仅是整个故事情节发展的一个引线,也不仅是全书悲剧的一个缩影,而且是作者全部旨义的集中体现,可以说《红楼梦》的主题全都埋伏在这五回里。从这个意义上说,前五回是解开《红楼梦》主题之谜的一把钥匙,是一部书的总纲之所在。
但是,由于前五回本身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要准确地把握住小说的主题也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一个时期内,视第四回为总纲的说法曾风行一时,具体说,就是这回“护官符”上写的四句“俗谚口碑”乃是小说总纲之所在。在这前后,又有过第五回或第一回为小说总纲之说,即:或谓第五回从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为小说之总纲,或谓第一回的《好了歌》和《好了歌》注为小说之总纲。这期间,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或推崇此一说,或贬斥彼一说,彼此之间似乎是水火不相容,一定要否定掉谁,而只能选择和肯定其中的一说,并且往往把这种选择赋予某种政治色彩。在“第四回‘护官符’是全书总纲”之说独尊的年代里,不用说,其它各种有关总纲的说法只能是封建主义、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的观点;而在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第四回总纲法则又被作为红学帮八股遭到人们的揶揄和驳诘。真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对于许多红学研究者来说,他们所写下的包括探讨《红楼梦》主题在内的许多研究文字也都化作了一把辛酸泪。
其实,如果我们平心静气地深入思索一番,就会发现:过去那些相左即我们人为地把它们截然对立起来的观点不过都只是说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它们既各有其合理性,又各有其片面性,这种合理性和片面性的错杂正是造成目前研究呈胶着和僵持状态的重要原因。不改变一下观照的角度和思维的模式,僵局永远不可能打开。今天,如果我们抛弃掉那种单一化的、排它性的理解和归纳方式,答案正存在于这些表面相左而实质相互补充的几种说法之中。
要而言之,《红楼梦》的主题由三重层次构成,第一层次是文学审美层次,它主要通过小说的形象体系,通过那些栩栩如生、有血有肉的艺术生命来体现,其内涵是青春、爱情和生命的美以及这种美的被毁灭。第五回的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即是这一层次的主题歌。第二层次为政治历史层次,它主要通过穿插于小说之中的一些重要的情节插曲和部刊?形象的爱情婚姻悲剧及青春命运悲剧来体现,所反映的是社会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的内容。第四回“护官符”上的四句俗谚口碑就是这一层次的主题歌。第三层次则为哲学最高层次,它由小说全部故事情节和艺术形象所包含的底蕴所体现,其核心是对人生和社会经过深沉思考而得到的启示和彻悟。第一回的《好了歌》和《好了歌》注便是这一层次的主题歌。《红楼梦》的三重主题,就这样分别隐伏在作者精心结撰的前五回里。所以我们提出三重主题说,并不是对以前各种主题说的一种折衷调和,不是评论者的标新立异和主观臆测,而是作者创作意图的自我表白和客观体现。证之于《红楼梦》本身,其实际情况正是如此。
二、关于文学审美层次主题的思考
毫无疑义,《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一部文学作品,构成其基本主题的,只能是由文学的特质和机制所显现出来的主要思想,而不是别的什么倾向。过去,一味强调《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历史小说,强调它的政治主题,并以此取代小说的文学基本主题,这显然是片面和错误的,是不符合文学的特点和作品的实际的。曾遭受过厄运而一直顽强生存着的爱情主题说比政治主题说更接近《红楼梦》的基本主题,但仅这样概括恐怕也是不全面的,或者说它仅仅是接触到了小说主题的一个方面。为了说清楚这个问题,我们还得首先从构成文学(小说)的主要特质和机制──《红楼梦》的形象体系特别是这一体系中的主要艺术形象说起。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为我们塑造了四百多个可以称得上形象的人物,其中主要的人物形象也要以数十计。这些艺术形象虽然千姿百态,纷繁多绪,但基本上又是排列组合,大致有序。过去我们通常习惯于按正反面人物分类和阶级分类把他们加以疏理排列,但这样一方面解释不了作品中的许多问题,同时也未必符合作者的本意。例如按正反面人物分类,《红楼梦》里就有许多人物难以找到归宿,你说宝钗、湘云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按阶级分类,一来曹雪芹在二百多年前还不可能具备阶级观点,二来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贵族阶级女子和副册、又副册中的平民阶级女子都同是作者讴歌的对象,这又该作何解释?因此,这样的分类作为现代人的观念意识也许有其可取之处,但它与作者的本意和作品的实际相去甚远。
《红楼梦》写的是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贵族之家。在这里,作者按照他对于人生和生命的独特理解,创造了一个主要由封建家长和贵族家庭青年男女组成的形象体系,这个体系内的众多人物大都是依据其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排列组合的,它大致有两个行列式组成:一是年轻的、充实的、纯洁的生命,它以宝玉和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十二个贵族女子为中心,包括副册、又副册以及三副、四副等在内的众多的青年女子;一是萎顿的、空虚的、腐朽的生命,它以贾府的封建主义家长为核心,包括那些“垮了的一代”的纨绔子弟、与之交往的各级官吏和帮闲篾片,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二主子、半主子以至老婆子(当然,这只是就总体而言,并不是说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都可以规范进去)。这两个系列的形象密切关系,互相映照,构成了我国古典小说艺术画廓里独特别致的“生命”体系。《红楼梦》的这种独特的生命排列和组合,是和曹雪芹对于人生与生命的独特理解分不开的。小说第二回借冷子兴之口转述了宝玉的一段话:“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又同一回借贾雨村之口评述甄家的一段话:“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还有小说第四十九回宝玉见了宝琴、李纹、李绮之后笑叹的一段话:“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这里,女儿被看作是天地间的灵气所钟,是生命的精华,而男子则被视作是人世间的浊物,是生命的糟粕。此外,小说第七十七回,通过宝玉和婆子的一般对话进一步指出:“凡女儿个个是好的”,“女人个个是坏的”,女子“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这又对女子作了一分为二:年轻的女儿是可爱的生命,而年老的女人则是可憎的生命。这种对于人生和生命的理解虽不无偏颇之处,但它却是只属于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的。所以在《红楼梦》的生命体系里,除了宝玉这样极个别尊重女性的男子,绝大部分男性和年长的女性都是属于萎顿的、空虚的、腐朽的生命,而宝玉和所有青年女子(不管她们的阶级出身如何,也不管她们的思想性格有多少差异)都是属于年轻的、充实的、纯洁的生命。十二钗之一的王熙凤算得上是一个心狠手毒、两面三刀的“反动阶级”的代表了,但在《红楼梦》的生命体系里她无疑属于后者而非前者,因为她的生命是那样充溢,精力是那样弥满,才干又是那样卓著,《红楼梦》里没有再比她更精明的“女强人”了,她和那些行尸走肉的萎顿生命恰成鲜明的对比。十二钗的妙玉、惜春和李纨的生命也许黯淡了一点,但她们一样是属于年轻、纯洁可爱的生命行列。同样,宝钗、湘云虽然沾染了较多的禄蠹气,但谁能把她们排斥在年轻、可爱、充实的生命之外?作者自云:他创作《红楼梦》是为了“使闺阁昭传”,所谓“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为“闺阁”作传,即为女儿作传,亦即为年轻的、充实的、纯洁的生命作传。表现这一类美的生命和生命的美,以及这种美的被毁灭,这正是《红楼梦》文学审美层次的主题之所在。爱情婚姻问题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作者在《红楼梦》里倾注了炽热的感情,以浓重的笔墨,就爱情婚姻问题展开了广泛而深入的描写。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在这片古老而充满了生机的文学天地里处于一个中心的地位。围绕了这个中心,元、迎两姐妹的婚姻悲剧,湘云的爱情婚姻悲剧,李纨的婚姻悲剧,香菱的婚姻悲剧,司棋的爱情悲剧,龄官的爱情悲剧,尤氏两姐妹的爱情婚姻悲剧,袭人的婚姻悲喜剧,以及作者未及写完的小红的爱情和平儿的婚姻悲剧……它们犹如众星拱月,构成了一幅色彩绚烂、笔墨酣畅的爱情婚姻风情画。画中的青年男女虽然身分教养有别,性格风采迥异,他们所经历的爱情婚姻的内涵也各自不同,但他们都是以生命在追求,在抗争,最后以生命而殉情。其中特别是宝黛、钗之间的爱情婚姻悲剧,它们所表达的丰富复杂的社会历史内涵,以及那沥血滴髓、缠绵细腻的情感描写,两百多年来,曾经是那样深深地激动过无数青年男女的心,使他们为其所感动,所陶醉。在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还没有第二部作品,在爱情婚姻描写上有着如此永久的动人心魄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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