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文
到了三十二回,黛玉听到宝玉背后对她的“一片私心称扬”:“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她生分了。”一块石头落了地,明白了宝玉对她爱的专注与诚挚,曾在内心想道:“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此后,她对宝玉的疑虑与担心就消除了,再也不拿话相刺,以銇?玉之论相讥了,而转入心犀相通,既是爱情上的知心,又是志同道合的情侣。心头的悬心与思考,更多的是转向对封建家长的是否作主与支持的挂心,而时常流露出幻想与失望交并、盼望与悲恸相随的情态,对宝钗作为宝玉心目中爱移的威胁与悬心,也大大解除了。于是,便有了她们之间关系的缓和与松动。
到了四十二回,便发生了关系的调整,和好的行动。宝钗发现黛玉在行酒令时说出了《牡丹亭》《西厢记》中的诗句,便在私下进行劝导,对黛玉的病体给予体贴与关心,这便使黛玉感激涕零地自惭自悔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无怪连宝玉都为之惊奇地询问了:“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了。
从宝钗与黛玉关系由紧张到缓和、由妒疑到亲密的转化描写中,我们看到了照应手法的妙用:使钗黛关系的转化流程,显得腾挪跌宕、层次分明,形成一种错落有致、血脉一贯的浑然整体,给人一种发展的流动感、层次感;也使人物感情变幻,流动有因,转化有由,形成一种情景交织、追魂摄魄的力量,给人一种内心世界的动态感、雕塑感。“山无起伏,便是顽山;水无萦回,便是死水。”⑻无伏笔、无照应,势必使人物形象单调、刻板,犹如“顽山”;使人物关系僵化、表面,好似“死水”。这是难以产生撼人心魄的艺术魅力的。
若断若续,写出云雾断山的艺术美
曹雪芹又善于借照应手法,写出事物千变万化之状、千姿万象之态,把人物关系、情节变幻,写得若断若续,烟云模糊,造成一种艺术上时朦胧美。正如李成《山水诀》中所说的“高山烟锁其腰,长岭云翳其脚。远水萦纡而未还,用云烟以断其流”⑼。这便能使人物关系若雾中的飞龙,在烟云飘渺中时露一头一尾、一鳞半爪,却给人以恍惚迷离的完龙美;又如横云断山,给人以险峻高拔、纵入云霄的定山美;又象复岗断水,虽然时断时续,却能造成一种浩翰奔腾、源远流长的水势美。而“烟云渺茫之处”,却有“无限丘壑在焉”。这便是那种烟云模糊、吐纳丰蕴的朦胧美。
薛宝钗与贾宝玉间的“金石之论”,在八十回前书中并没有正面详绘,似乎也没有写出双方家长的正面磋商与许诺,往往是透过单方面的谈论,别人的传闻,略加点染,然而这个“金玉之论”却又时断时续、时露时藏其中,成为一种无形的魔影,给宝玉、黛玉时时造成感情的折磨,精神的闷压。除开前五回的暗示不论,第八回也只是那么轻轻微点,含而不露:宝玉到宝钗处,宝钗好奇地笑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待她拿到玉后,反复看了正面又看背面,将玉上的字念来叨去,并回头向莺儿笑问:“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这便引出莺儿的嘻嘻笑语:“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于是,她佩带的金项圈,有了向宝玉显露说明的机会。宝钗拿出项圈后又话中有话地说:“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至于金玉之论,却用“两句吉利话儿”“叫天天带着”这模糊的烟云遮去了,使宝玉当时并未摸住头脑,看出宝钗的用意来,显得烟云缭绕,云遮雾罩,难识庐山真面目。大约就是这以后,便有了黛玉“金呀”“玉呀”“草木之人”等的奚落与讥诮。
又过了二十回,借贾妃赐赏,将宝钗与宝玉同等,又照应出宝钗的内心活动:“薛宝銒?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她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这便把第八回说的那人点明是个和尚,“两句吉利话儿”,原来是与宝玉的玉上话儿相配;“叫天天带着”,正是为了“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这显然又深化了,显露了薛家母女的明确意向,但却笔锋一转,遮去了贾府当权派的态度,使人仍感到朦朦胧胧,意向不清,引人猜测。
到了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宝钗从袭人处听到是薛蟠唆人告的状,引起了母女二人对薛蟠的追问与批评,这便进一步逼出薛蟠的话来:“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这就一波三折,层层皴染出薛宝钗、薛妈妈瞩目宝二奶奶位置的明确目标,至于贾府当权者等的意向,是否真的非金者不娶,却一直含而不露,点而不明,只借助为宝钗作生日,规格高于黛玉,贾妃赐物比黛玉更高一等,略加点染,却让读者去细加品味,就有一种引而不发、含苞待放的含蓄美,烟云迷朦、扑朔迷离的朦胧美。
就是两玉的爱情悲剧,也不是和盘托出,总是在扑朔迷离状态中,层层微露,层层递进的。“即于情事截然、绝不相关之处,亦有连环细笋,伏于其中,看到后来,方知其妙。”⑽当他们由青梅竹马、同室同榻之谊,发展到互相爱恋之情,虽然“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便“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结果“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免不了一些口角。这种口角,实际上还是围绕一个情字,追求着一个情字。从黛玉方面说,既担心宝玉不知她的心,爱的不专挚,“我很知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又担心“金玉之论”这悲剧阴影的时时袭来,不能如愿以偿。宝玉则处于欲吐真情又怕她恼,不吐真情又怕她不晓,总是处处赔不是,事事加小心的状态。这样,就在故事的开头,埋下了悲剧的伏笔,但是,又一直将贾府当权派的打算,用种种现象包裹着、潜藏着,时露意向又时掩意向,显得烟云模糊,耐人思味。而宝玉、黛玉就是在这样的迷蒙中猜度着、幻想着、期待着、失望着,而这样的期待与幻想、失望与悲观,却又比狂风暴雨,雷电交加,更加令人沉闷、难熬。
二十五回,凤姐借吃茶之机对黛玉相戏:“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弄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后来只好说她贫嘴贱舌,讨人厌恶。凤姐却又笑着说:“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又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这话似肯定又似否定,似赞成又似嘲弄。因为黛玉此时,已是双亲姐弟俱无,寄人篱下的孤女,那儿谈得上什么门第、根基、家私呢?而这又怎能不触动黛玉敏感的神经?这种门当户对的要求,正是封建婚姻的一个重要标准,又怎么不给黛玉爱情的选择,设下了难以逾越的悲剧障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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