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瑞生
三
细节描写,不仅与人物性格的刻画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而且与作品的思想倾向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在优秀的作品中,细节的生动性总是与思想倾向的深刻性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而那些琐碎的、可有可无的细节,不仅会毁坏人物形象,同时也会损害特定的主题思想。创作理性与创作感性总是一对并行不悖的姊妹,如果感性缺乏理性光辉的照耀,就会显得苍白无力,甚至灰色庸俗。别林斯基曾说:“当讲到莎士比亚的时候,如果欣赏他以无比的精确和逼真表现一切的本领,而不惊奇于创作理性所赋予他的幻想形象的价值和意义,那将是很奇怪的。在一个画家,当然,伟大的优点是那自由挥动画笔和支配调色的本领,可是光靠这本领,还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概念、内容、创作理性──这便是衡量伟大的艺术家的尺度。”⑹正是渗透在作品中的这种创作理性,将典型的细节描写与琐碎的细节描写区别了开来,显示出了艺术家的伟大与平庸。《红楼梦》与《金瓶梅》同样是以写日常生活出名的,同样重视对细节的描写,然而却在这个地方分出了高下。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总是紧紧地把握住了细节描写与人物性格和主题思想的内在联系,使人物性格的鲜明性与主题思想的深刻性同时显现在读者的眼前。在艺术作品中,主题思想不是靠作家的主观概念来阐述的,而是靠客观的艺术形象来显示的,作家“应当知道并感觉到现象的根据,但是表现的只是兴盛或衰败中的现象本身。”⑺这已是为人们所共知的一般常识了。不过,现实生活本身只是自然形态的东西,其中虽不乏闪光的事物,但平淡的或者平庸的事物则往往居多,甚至有时闪光的事物还包藏在平淡的形式之中。艺术家的任务,不仅在于要将生活中这些闪光的事物挑选并搜集起来,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要经过理性的照射,使它显示出不一般化的、独特的社会意义。比如骂人与被骂,这是日常生活中屡见不鲜的现象,但《金瓶梅》中潘金莲的泼骂与《红楼梦》中焦大的醉骂就大相径庭。潘金莲骂李瓶儿时满口秽语,对表现这个荡妇形象自然是十分必要的;但思想意义却十分窄狭,充其量只不过表现了西门庆的诸多姬妾之间的争风吃醋而已。焦大的醉骂就大不相同,他的骂是对贾府这个世代缨之族的道德鉴定,既突现了这了忠仆的鲜明性格,又揭示了反封建的深刻主题。这个“焦大太爷”原来有些根基,“从小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在焦大看来,宁荣二府所以能成为“钟鸣鼎食”之家,是和他的功劳分不开的。然而如今的主子却忘恩负义,尽教他干黑更半夜送人的苦差使,于是便怀着七分怨恨,又借了三分酒力,一骂了大管家赖二,二骂了少主子贾蓉,三骂了包括贾珍在内的贾家满门。骂赖二,他是以奴上奴的身份出现的,说“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骂贾蓉,他是以主上奴的身份出现的,“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骂包括贾珍在内的贾家满门,他是以知情奴的身份出现的,“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他骂得有理,骂得有据,骂得有层次。他的骂,揭示了整个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道德根源,自然使人联想到贾府主子们父子聚、叔嫂通奸、婶侄暧昧那种鸾颠凤倒的许多情节,无异于在贾府的疮疤上再撒了一层盐,疼得更厉害,也烂得更厉害了。
典型的细节描写,不仅能够深刻而有力地揭示主题思想,而且能够使主题思想变得含蓄隽永。《红楼梦》的细节描写之所以具有动魂摄魄的艺术魅力,是劒?它的含蓄性分不开的。一些看来似乎无关紧要的艺术细节,却抽筋牵蔓似的联系着主题。前人往往说《红楼梦》“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⑻,就是对其主题思想含蓄性的中肯评价。所谓“春秋笔法”,即“文见于此,起义于彼”,“虚实互藏,两在不测”⑼。即如凤姐与贾蓉的关系,作者并没有明写他们偷期幽会和淫行浪态,然而却通过许多细节含蓄地表现出来。如在第六回刘姥姥拜见凤姐的场面中,作者忽然插入一个贾蓉来借玻璃炕屏的细节。人们不禁要向:借东西这样的小事,贾珍为什么偏派贾蓉来?凤姐听说贾蓉来了,为什么心情那么急切地止住刘姥姥“不必说了”?他为什么欲借却佯作不借,借给了却要说“偏我的就是好了”?为什么贾蓉走了她又叫了回来,贾蓉回来了她却“出了半日神”,然后方说“晚饭后再来罢”?这些都是给读者留下的丰富的潜台词。初读《红楼梦》的人读到了这儿,会感到作者的笔墨未免过分细碎。读到了第十二回凤姐毒设相思局时,第二次约贾瑞假幽会的替身偏偏又是贾蓉,读者便明白了三分。再联系到她当众动辄以婶娘自居地骂贾蓉“放你娘的臭屁”,而私下里却与贾蓉的感情那么不清不白,以及焦大“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的话,他们婶侄之间的暧昧关系,不是昭然若揭了吗?这些看来似乎互不关联的细节,却从一个侧面将凤姐写得入木三分,揭露了地主阶级男女主子的道德沦丧,含蓄而又深刻地表达了反封建的主题。
在优秀的长篇巨制中,其主题思想往往是十分广博丰富的,是对整个一个时代社会生活的总概括和总评价,而不是对一两个人物或事件的摹写与评论。因此,要用一两句话概括一部长篇小说的主题思想是吃力不讨好的,将主题思想的博大宏深看作是杂乱斑驳也是错误的。托尔斯泰曾说过这样的话:你要是让我将我的作品的主题思想说出来,天哪!那我就得将我的作品的全部内容重述一遍。中外的名著都是这样,既有主题,又有副主题,也有时代的风俗画。比如《安娜?卡列尼娜》中的赛马场面,《红与黑》中于连在教堂里祈祷的场面,《沉船》中的纳里纳克夏伴着新娘卡玛娜驾彩舟游江的场面,《药》中夏瑜和华小拴的母亲上坟的场面,《创业史》中素芳哭灵的场面,……这些都是时代的风俗画,它们看来似乎与主题思想关系不大,但却从世风民俗的角度对主题思想起着烘托、渲染、加深的作用。《红楼梦》不仅具有反封建的思想倾向,而且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它象无边的大海一样,“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将封建社会方方面面都活现在读者的面前。书中所写的王一贴胡谄“嫉妇方”,醉金刚疏才尚义侠,张太医论病细穷根,胡庸医乱用虎狼药,刘姥姥醉卧怡红院,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开夜宴异兆发悲音,……无不从一个侧面写出了各个阶层人物的生活、思想、心理、性格。不用举更多的例子,贾蓉向他舅舅卜世仁借贷的细节,就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卜世仁一听到外甥要赊四两冰片、麝香,立即步步设防:先撒谎说铺子里立下了谁赊欠就罚谁的规矩,再则声明即使用现钱买也没有那么多货,三则以攻为守,认定外甥不会有正经事。接着又埋怨外甥“没算计儿”,不象“三房里的老四”那样去“也弄个事儿管管”。尤其是卜世仁与娘子关于留贾芸吃饭的一段对话,将这一对夫妻的小市民习气活托纸上。在这一回里,作者是将卜世仁“哭穷”与醉金刚倪二“疏财尚义侠”对比着来写的。脂砚斋在此回回前批道:“夹写醉金刚一回,是书中之大静场,聊醉看劮?倦眼耳。然亦书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侠’字,则大有深意存焉。”⑽“深意”在何处呢?就在于通过对比,说明甥舅如路人,路人胜甥舅;而且这个“路人”还是一个“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上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的“泼皮”。这个细节看来与主题没有多大联系,诚如脂砚斋所说,“是书中之大静场,聊醉看官倦眼”的闲文,但它却深入封建社会的肌体,从一个侧面画出了封建社会的“世相”。如果再联系书中的其他描写,如贾府主子之间,“一个个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琏、凤夫妇之间的明争暗斗;嫡庶之间的矛盾纠葛;乃至“狼舅奸兄”王仁将亲外甥女儿巧姐卖给娼门的丑恶表演,等等。这就让读者产生这样的联想:在封建社会的末期,人与人的关系冷冰到如此程度,这样的社会还能够维系它自身的生存么?可见那些生活内容和思想内容都很单纯的细节,作为局部,其意义是有限的,似乎与主题无关;但一与整体联系起来,其意义却得到了延伸,给表达主题提供了丰厚的生活土壤,从不同的侧面深化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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