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瑞生
小说文学是离不开情节与细节的,它们共同承担着再现生活和刻画人物的任务,但所包含的内容、表现的形式和所需的手段却不尽相同。比较而言,情节装的是故事,细节则装的是性格;情节是矛盾纵向的、公开的、快速的开展,细节则是矛盾横向的、隐蔽的、缓慢的揭示;情节所需的手段是叙述,细节所需的手段则是描写。它们所起的作用和所收到的效果也不一样:情节是小说的骨骼与筋脉,细节则是小说的血肉与细胞;情节使小说站立成形,细节则使小说摇曳多姿;情节给人以概括的印象,细节则给人以生动的形象。因此,重视细节描写,是小说艺术成熟的重要标志。杰出的作品,总是以细节描写取胜的。
《红楼梦》站在中国古典现实主义的峰巅,给世界近代现实主义开了先河。在细节描写上,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份十分丰厚的艺术遗产,滋补着我国的民族文学和世界文学。本文拟就《红楼梦》细节描写的特点、细节描写在人物性格典型化过程中的作用以及细节描写与主题思想的关系三方面,探讨一下《红楼梦》细节描写的艺术,以期得到通家的指正。
一
在中国小说史上,细节描写当然不是曹雪芹的独创。但只有到了曹雪芹,才自觉地将细节描写置于情节叙述之上,完成了从“记述小说”到“描写小说”的转变⑴。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文学,本来是受孕于史传文的母体之内的。在诸子散文中,尤其是在《左传》以及后来司马迁的《史记》中,都在传人记事时夹杂着生动的情节与细节。六朝志怪将小说从史传文中分离出来,使小说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尔后志怪又繁衍成为唐宋传奇。情节之花开得绚烂多姿了,细节的蓓蕾却日渐枯萎下去。且宋文大得小说的滋补,显得纵横姿肆,波涌澜张;而小说本身却象宋词一样,显得“体卑”,不得登大雅之堂。于是小说被挤进了“俚俗”文学的行列,成了民间艺人“说话”的专利。从此小说获得了新生,却也更紧地被捆绑在情节离奇的框子里难于自拔。只有当小说从口头文学向案头文学发展的时候,艺术欣赏的因素增加了,细节描写才日渐引起了作家们的重视,这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作品中出现了许多令人难以忘记的艺术细节的原因所在。但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题材仍然来自于历史事件和口头文学中的英雄传奇,这就决定了它们仍然是以情节为主来结构小说的,并未完成从记述体到描写体的质变。《红楼梦》取材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这才脱尽了传奇色彩,使细节描写上升到主要地位。如果将《三国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中的细节对比一下,就可以发现:在《三国演义》与《水浒传》中,细节是附着在情节之内的,抽去了细节,虽然影响作品的形象生动,却不损害情节的完整统一。在《红楼梦》中则不同,情节是寓于细节之内的,抽去了细节,不仅影响作品的形象生动,而且连情节本身也不复存在了。《红楼梦》就是由许许多多五彩缤纷的细节织成的艺术巨锦,抽去其中一小部分,哪怕是极少的一小部分,也会使这块巨锦出现纹疵,破坏整体的完美。抽去了所有细节,也就没有《红楼梦》了。
《红楼梦》不仅把细节摆到了与艺术共存亡的地位,而且用以描写细节的手法也与前人大异其趣。在《红楼梦》之前,细节描写往往是以夸张的形式出现的,而且在夸张之中笼罩着一层程度不等的离奇色彩。例如《三国演义》中的“青梅煮酒论英雄”一节:
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第二十一回)闻言失箸,已属夸张;适逢惊雷,更属巧合。虽不失真实,总给人以离奇之感。当然利用夸张与巧合突出人物形象与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可以将人物性格写得栩栩如生,不失其为很具表现力的一种艺术手法。但是,这种方法只适宜于表现人物性格的单纯性与鲜明性,却不适宜于表现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因为艺术的夸张本身就是一种剪裁,突出了事物的某一方面,而忽略了事物的其他方面。倘若全面突出,那就失去夸张的意义,也不成其为夸张了。而且用夸张的手法写出的艺术细节,一般来说笔下藏锋不多,缺乏含蓄耐嚼的艺术魅力。在这样的艺术细节中,作家的主观意图、形象所显示的客观社会意义和读者的艺术感受几乎是相等的,给读者留下想象与联想的空间不多。
《红楼梦》中的细节描写就大不相同了。曹雪芹这个作家,非常相信自己的艺术表现能力,也非常相信读者的欣赏水平。他在细节描写中不事夸饰,也不利用巧合,只是老老实实地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把它描绘出来。至于形象所显示的社会意义,却留给了读者去想象,自己不加任何点评。例如有一次,众人围着贾母承欢,贾母讲了个小媳妇吃了孙猴子的尿,变得格外聪明伶俐,最惹公婆疼爱的故事,引起了众人的反应:
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好的,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庚辰本第54回。以下凡引《红楼梦》文字,均见庚辰本,不再注。)这个细节,象生活本身一样朴素自然,没有任何夸饰的痕迹,更没有巧合的踪影。但在这个细节中,却既显示了人物性格,又揭示了人物之间那种复杂而又微妙的关系。贾母在荣宁二府的女眷中,特别宠爱凤姐,这不能不引起其他人的明妒暗嫉,邢夫人就曾公开表示不满,说凤姐“雀儿拣着旺处飞”。贾母也深知大家早怀着怨愤之意,为了保持主子们关系上的平衡,她特地讲了这个故事来刺凤姐,说明自己不是那种偏爱不明的老混虫。其效果果然不错,“说毕大家都笑起来”。这个“笑”有双重含义,既是这个笑话引起的畅笑,也是对“吃了猴儿尿”的凤姐的嘲笑。“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的凤姐,自然知道“老祖宗”的笑话是冲着自己讲的,便抢先声明“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娄氏却不放过这个机会,利用开玩笑刺了凤姐一下子,指出她在“装没事人儿”。薛姨妈一来是客,二来也不好公开为自己的侄女辩护,于是只好单就笑话本身发表一句评论,既以肯定这个笑话“对景”而恭维了贾母,又起到了岔开话题的作用。可以看出,这个笑话本身是没有多大意义的,然而由于它“对景”,引起的反应却是很有意义的。不过作者在这儿却守口如瓶,把分析与思考全让给读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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