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昆仑
这一幕家庭生活小喜剧,使读者如亲身在座一般。凤姐等为了取得贾母的一时高兴,就如此像哄孩子一样哄骗她。还有一个回目就叫做“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也说明高高在上权威者就是需要下边表演一套忠呀孝的把戏来得到娱乐。至于久而久之,习于此,乐于此,脱离地面,高踞顶端,就自以为金光明亮,万岁千秋了。至于王熙凤与贾琏疏通了鸳鸯,盗卖贾母所收藏成箱的金器,那都不是贾母所能知道,更不用说其他了。
贾母虽然常夸耀她自己年轻时候见过多大的世面,吹嘘自己有多么精明强干,但她对目前贾府上许多具体事情,并不多所闻问,多做直接处理。这正是她对于“不聋不痴,不作阿家翁”这一传统的“家长统治学”有很深刻的体会,也正因此才把握着在这一大家族中最后发言的威信。但人们也必须认识到,如果哪一个人竟敢直接违反了她的意旨或侵害到她自己切身的利益时,她就绝不能放松一点,必须要遵照她的决定。凤姐为了鲍二家的诗情和贾琏大吵,贾琏竟拿起宝剑来追凤姐──
……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贾母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贾琏……在贾母面前跪下……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吓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你若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扰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儿,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头!”(见第四十四回)
明明也知道王熙凤“霸王似的”,也知道贾琏是个“下流种子”,但贾母平时并不干预。可是真要闹大了,特别是触伤到她所宠信的人,就绝不允许。邢夫人为了替丈夫贾赦来向贾母讨鸳鸯作小老婆,惹得她大发脾气,教训了儿媳妇一番──
“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使性子。我听见你还由着你老爷的那性子闹。”……“他逼你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又弄什么人来我使?……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前,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是;要这个丫头,不能!”(见第四十七回)
这老太太说得很清楚:既不为反对儿子贾赦娶妾,也不为保护鸳鸯这一无辜的少女,只是嗔怪她的大儿媳妇不该向自己身边打主意影响到她的生活方便。
四
尽管这位享福惯了的老人从不放弃享乐的机会,但是到了大观园已入于衰杀离散的阶段,贾母还去到凸碧山庄庆贺中秋,饮酒赏月,就发生当年有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现在就人太少了的凄凉之感。首先是凤姐病了。其次,宝玉因晴雯病重,诸事无心,王夫人叫他先走了。再次是宝钗姊妹回自己家去赏月了,而谈春也因家事烦恼,无暇游玩。结果是贾政和贾赦说起笑话来,一个是丈夫怕老婆,喝洗脚水,一个是做母亲的都偏心眼儿,于是贾母感到既愚蠢、又刺心。后来尤氏又讲了一个不聋既哑、或缺耳缺鼻缺眼四个儿子的笑话,只有使得贾母朦胧欲睡,终于大家不欢而散。试想贾母此时能不想念凤姐和宝玉吗?
金玉满堂、儿孙绕膝,却是晚景无多的老人,也不能全靠物质享受,还需要一些精神寄托。《红楼梦》作者之突出地写贾母对宝玉的百般溺爱,而没有明确写出贾母对宝玉的具体期望。贾母是坚决不同意贾政那样严厉管教宝玉的,每当宝玉不敢去见贾政的时候,贾母总是说:不要紧,有我呢。为了阻止贾政的痛打宝玉,贾母和儿子贾政大发雷霆,经宣称要回金陵去,也就是说要和儿子破裂。那贾政决不敢得罪作为“祖宗”象征的母亲,他只能叩头认错。贾政对母亲解释说,“为儿的教训儿子,也是为了光宗耀祖。”贾母就回答他说:“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这话是贾政感到“无立足之地”的沉重打击,因为这是直指贾政说,你才是有负父教而不能“光宗耀祖”的不肖子! 贾母为什么要如此溺爱和掩护宝玉呢?难道她有意识地要宝玉成为一个礼教叛徒、家庭逆子吗?当然不是。可是也不能不重视到着老太婆对贾府过去到现在变化过程的深切感触。贾母初到贾家是“重孙媳妇”,以后做过荣国公的儿媳妇,看见过贾源贾演这两位“创业英雄”。自己的丈夫贾代善和他的弟弟贾代化已经是有逊于上代了。到她自己所生两个儿子,恶劣与低能,就无法与上两代同日而语。再往下看,孙子辈的贾珍、贾琏和重孙辈的贾蓉等等,更都是偷鸡摸狗的“下流种子”。面对着“一代不如一代”的“家运”,这位曾经沧海、自负甚高,既怀念从前,又不放弃现在的“太上家长”,难道不是非常失望吗?作者在“享福人福深还寿福”一回中,曾写出贾母到清虚观遇到“当日荣国公的替身”张老道士,两人有这样的对话──
宝玉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儿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酸酸的。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有些凄惨,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是这玉儿还像他爷爷。”(见第二十九回)
宝玉既生的像荣国公,又聪明俊秀超过他父亲贾政,这就是贾母唯一的安慰与期望了吧?何况他降生时就口衔着那么一块宝玉──一个“天赐”的家庭“祥瑞”呢?眼看着这家庭江河日下,却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奇迹,在这老太婆已是流光急景无可奈何之际,那能不把一切幻想都集中于这一“祥瑞”式的小孙儿呢?
然而,贾母对孙儿孙女等等年轻人固然都当作晚年不可缺少的娱乐安慰,看来也都很爱惜,可视若发现了年轻人有入于违反纲常礼教的危险时,她就立刻扳起封建正统的脸来。有一次她和众人听外面叫进来的女先儿说书,说一段“凤求凰”的故事,那男主角名字叫“王熙凤”,刚刚停了一个开头,贾母就忙叫止住,给了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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