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昆仑
贾母岂不知道那些书上戏上所说的绣房,大多是远比不上他贾府的!可是他总怕他家的小姐们所著所用比不上贾府上一两代或比不上现在别的贵族家庭。她还要求能维持过去贾府所有的高贵派势与娱乐,不肯降低自己和子孙的华贵享乐生活。
贾母从不让自己的生活空白过去,她每天都需要孙子孙女孙媳妇们围绕着她。她自己本也会吃酒行令,说故事,又喜欢打牌,看戏。一部《红楼梦》中以贾母为首的家庭行乐的描写,花样既多,又非常精彩,如果没有贾母的亲临,就不能形成那样大家团聚尽欢的热闹场面。贾母了解别人须要她的号召与支持,同时她自己也正少不了别人的逢迎与凑趣。贾母多少次带领着宝玉、凤姐、宝钗、黛玉、探春等姊妹们、丫鬟们举行家宴,看戏、游园、猜灯谜以及逛庙等等娱乐,而且到必要的时候她就把贾政那样只能败兴的人物撵了出去,以便大家得到自由行乐,特别是可以解除了对宝玉的压力,可以放纵起凤姐的说笑。她这样作,是掩护了年轻人,更是满足了她自己。家里人天天在一起玩,腻了,忽从乡下来了一个刘老老。贾母说,我正要一个“积古的老婆婆”说说话儿呢,于是立刻把她抓住,以更丰富自己高贵生活中的趣味。当刘老老初次见贾母──
……彼时大观园中姐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刘老老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独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刘老老便知是贾母,……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老老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硬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个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老老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我们要也这么着,那些庄家活也没人做了。”……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话,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会子就完了。”刘老老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老废物罢咧!”说的大家都笑了。(见第三十九回)
作者有本领使这两个年龄相近而地位悬殊的老妇人,一个从天上讲话,一个在地下应声,竟能说得那么和谐、有趣。结果是贾母得到闲来无事的新奇消遣,刘老老达到穷困中有求而来的企图,凤姐意外地获得一个博取老太太欢心的“玩具”,而多少读者也感到,若没有贾母这样性格的一个老太君,有多少农村老妇人向城市来求帮,作者也写不出“刘老老进大观园”这样放一异彩的文章。
三
是不是仅仅如刘老老所说,“老太太生来就是为了享福的”呢?实际上是贾府这种家庭十分需要一个上上下下全家供奉着的“老祖宗”。
正如人类放一个上帝在天上一样,贾母是贾府全家至尊无上的一座偶像。人们觉得,像这样一个庞大复杂的宗法体系,矛盾众生;如果没有一位带着神圣不可侵犯的王冠的权威象征,似乎这个家庭就有忽然瓦解的危险。当时荣宁二府并为分家,但两个──实际上是三个支系已经存在着对立形式,错综着多少分歧。贾赦贾政两兄弟作风背驰,谁都不能统一全家;邢夫人王夫人两妯娌心里不睦,谁都不善于处理家务。贾珍贾琏各人各谋各人的财富,逞个人的淫欲。尤氏凤姐各有鬼胎,互相排挤。贾政和宝玉父子敌对,惜春和尤氏姑嫂不和,迎春和父母没有感情,探春不满意与凤姐所执行的家政。主子与主子之间的种种矛盾之外,还有说不完的主子与奴才,奴才与奴才之间的矛盾。当然,在我们看来,最为主要的是掌握贾府统治力量的当权派与要求生活自由、个性解放的年轻人的矛盾。那么在这无处不布满着明争暗斗的大家庭里,这位年纪老、世故深、威望重的“老祖宗”首先就成为统治阶级当权派用来统一矛盾和镇压反抗的有效工具。其次,被统治者的年轻人特别是宝玉和黛玉也须要有贾母平时的掩护与爱怜,否则他和她就生活不下去了。
菩萨要靠人去烧香上匾,才能灵验。王熙凤,作为贾府统治力量的执行者,她明确地理解自己第一个新种任务是讨“老祖宗”的欢心。可以说,得一人之宠信,全家尊卑老幼几乎都不足与她为敌。然则贾母又能够一天没有王熙凤吗?她也是十分懂得,必须破格纵容这一个执行家庭统治、满足个人享乐的能手王熙凤──
(贾母)道:“……那时也只象他姐妹们这么大年纪,……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如今这鬃角上那指头顶儿大的一个坑儿,就是那碰破的。……谁知竟好了。”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坑儿来好盛福寿啊。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坑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拿着我也取起笑儿来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明日叫你黑家白日跟着我,我倒常笑笑儿,也不许你回屋里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的这么样,还这么说,他明儿越发没理。”贾母笑道:“我倒喜欢他这么着,况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见第三十八回)
凤姐还深刻地理解这位老人的吝啬、自私的弱点,从而迎合她、利用她、欺骗她。当贾母召集全家上下人等发起为凤姐凑份子做生日的时候,贾母因为李纨是个寡妇,就想替她出钱。可是凤姐马上说:“老祖宗别高兴,且算一算帐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份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了十六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又想又心疼了。”这是凤姐知道贾母必须要替宝玉黛玉两人出钱,而邢王二夫人只管自己的一份,这使老祖宗吃了亏,于是贾母哈哈大笑道:“到底是我的凤丫头向着我!”于是凤姐当众承认由她自己来替李纨出钱,等到以后尤氏收钱的时候,凤姐又不肯交付了。谁能设想,如果凤丫头不“向着她”她还能那么宠信凤丫头吗?作者还写了一段最出色的贾母打牌的故事──
……五人起牌,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儿与凤姐儿。凤姐儿正该发牌,便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牌,再顶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凤姐儿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也怨不得人了。”贾母……又向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薛姨妈笑道:“……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凤姐儿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了,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气,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的,便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来笑道:“奶奶不给钱么。”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便命小丫头子:“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见第四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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