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
第三十六回写“情悟梨香院”的一段,贾宝玉兴兴头头去找龄官,因素日和女孩子玩惯了,只当龄官也一样,央她唱一套《牡丹亭》曲子。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起身躲避,正色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样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后来看见贾蔷那样体爱龄官,龄官又那样自爱并爱着贾蔷,他就悟出“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的道理。
他是完全尊重龄官的个性、意志和她与贾蔷的关系的。他平日和姊妹、丫环们一处,也总是尊重别人的意见,很少拿自己的主张;更不想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意见。
在日常生活活动中,贾宝玉也一贯流露这一思想。第四十回贾母、王夫人和众姊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贾宝玉因说:“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必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儿,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十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这意见立刻为贾母所接受。他做诗也不主张限韵,要求自由发挥个性。
贾宝玉这种思想是和封建主义原则正面抵触的,它直接破坏着封建秩序。我们试看贾宝玉待人接物的态度,他总是否定封建社会的礼法观念,主张听任各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心愿去自由活动。
第二十回写他对弟弟贾环:“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的”。“并不想自己是男子,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贾母不依,才只得让他三分。”
他对茗烟,也是亲密无间,没有什么主奴的界限。像第十九回写的他对茗烟和万儿的喜剧,第二十三回写的茗烟替他买来各种小说,第二十六回写的茗烟受薛蟠之嘱竟诳说老爷叫他,第四十三回写的和茗烟偷偷同到水仙庵去祭奠,茗烟祝告的时候说:“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
在丫环们跟前,反倒经常服待她们;并且受她们的排揎,不以为忤。正如袭人说的:“你这个人,一天不捱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见第六十三回)。麝月甚至这样“村”他:“你偏要比杨树,你也太下流了!”(见五十一回)傅家婆子议论他:“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到了!”(见第三十五回)
在贾宝玉这种思想影响下,怡红院关起门来,除了袭人作些梗,可说是个没多少封建礼法观念的民主自由的世界。第六十三回描写“寿怡红”,林之孝家的走后,丫头们要为宝玉安席,贾宝玉笑道,“这一安席,就要到五更了。知道我最怕这些熟套,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这里“庚辰本”有“脂批”:“吃酒从未如此者。此独怡红风俗。故王夫人云他行事总是与世人两样的。”)尤其姊妹们散后,简直弄得“无法五天”。但他觉得称心如愿,无比的快乐。袭人也说:“昨日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这话从袭人这样思想的人说出来,可见她们这些处在被压迫地位的女子们都是喜爱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方式的。所以平儿说:“还说给我听,气我!”
第六十六回兴儿对尤三姐等评论贾宝玉:“再者也没有一点刚性儿。有一遭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我们,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得去。”
贾宝玉这种性格,愈到后来,愈发展的厉害。第七十回写怡红院早晨,晴雯、麝月、芳官笑闹膈肢。贾宝玉也参加进去闹。碧月走来说:“倒是你们这里热闹。”他们在郁闷的生活中,简直以此作为精神的发泄。第七十九回写道:“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
当时封建主义势力在大观园里大肆猖狂,园中素日丰富多彩的生活日见毁坏,形成“风雪如晦”的局势;贾宝玉和众多女孩子们所受压迫摧残日益加紧,宛如“釜底游鱼”。在这样的形势下,怡红院中愈是逞心胡闹,愈令人觉得惨切;但同时也足见贾宝玉虽然限于条件,逼于形势,却充分表现了他负隅顽抗、苦战到底、不肯屈服的精神。
从这整套颇具规模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看,当时封建主义社会秩序为一个统治阶级的儿子所安排的道路,贾宝玉当然不能遵循。除了家庭中晨昏定省而外,一切应该参加的交游和礼节,他都不愿参加,尽力逃避。这是明显的事,他和处于被压迫地位的女孩子们的纯真自由的世界,与居于统治地位的庸俗腐朽的男子们或利欲薰心的士大夫们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在贾宝玉的具体生活环境里是尖锐地矛盾对立着的。对这两相矛盾对立的生活道路加以抉择的问题,早就提到贾宝玉的面前。自幼虽经家长训诫逼迫、袭人和宝钗等规劝,他却利用衰朽制度和腐败社会的空隙,极力抗拒逼来的压力。他批评“读书上进的人”是“禄蠹”,“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浊物”,把所有士大夫都骂为“国贼禄鬼”。
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天真直率地向他提出这个生活道路的问题:“如口今大了,你就不愿去考举人进土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贾宝玉立刻还击,斥为“混账话”。
第三十六回写道:“那宝玉素日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日日只在园中游玩坐卧……却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人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这里概括地写出了贾宝玉日常生活中的坚定不移的信念和战斗姿态。
后来随着家道的愈趋败落,形势对他的要求愈迫切,那逼到头上的压力也愈沉重,他也就愈见陷于力疾苦战的地步。但是在他具体的主客观条件下,他的信念始终不移,战斗也始终不休。贾宝玉对封建主义势力为他安排的生活道路是坚决否定了的,而他的民主主义思想和要求是一直坚持到底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正就是建立在这种思想和要求的基础之上,同时他和林黛玉的关系,也坚定了和发展了他的这种思想和要求;他被逼被骗和薛宝钗结婚后而终于出亡,也得从他这整套思想和要求来看,才能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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