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
这些话把他颠扑不破地信仰着的君父观念全盘托出来了。
第六十六回里他和柳湘莲有一段对话。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于净罢了!”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做什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
这里贾宝玉流露了很深的宗族观念;其实在他的具体条件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问题不在他只在口里说了什么或心里想了什么。重要的是他在日常生活活动中表现出来:他一贯遵循与顺从亲长的嘱咐,从不当面违抗,当然他心有不愿,但不敢直说,而只是逃避、掩饰,或作侧面的斗争和曲折隐忍的表示;要是逼紧了,也只好顺从。日常晨昏定省之礼,除非特殊原因和祖母叮嘱,也还是谨守不渝的。对父亲,他从心里惧怕;对母亲,他从心里尊重(有人认为《芙蓉诔》“毁诐奴之口”“剖悍妇之心”二句中有指王夫人的意思;这怕是误解。按情理,按贾宝玉的思想,这还只能是指那些仆妇,如王善保家的之类);对老太太,他从心里崇敬。亲长通不过的事,他只能偷偷地隐瞒着做:如到花家去看望袭人,到水仙庵去祭奠金钏儿。凡这些,他都不能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地在亲长前公开做出来。下人来传亲长的话,他得站起来答话。甚至走过父亲书房门前要下马这一礼节,他也不肯违犯;他只能要求打角门绕过去,以免下马。周瑞说:“老爷不在书房里,天天锁着,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他不肯越过礼去(见第五十二回)。
到抄检大观园后,晴雯、芳官、四儿等无辜被撵出去,他虽然如丧魂魄,痛愤得万箭穿心,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还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到了晴雯垂死的时候,贾政叫他随同出去做诗,他也只好去。
贾宝玉在家庭里,在他的社会环境里,在奴仆下人心目中,都有他特殊的地位。他以这种地位或面子对被压迫者被糟践者给予温情和庇护。他的丫环们也依靠了他的地位和势力以对抗婆子们和她们自己长、上所施的压迫和干涉。并且,他得有这样的特权:打破了成规,被准许进行为封建主义社会秩序所不容的这样那样的民主自由的活动(包括他和林黛玉的爱情);从这里,培养出来他的具备规模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和反封建主义的叛逆精神。
可是,他的地位和特权那儿来的呢?显然,他依靠的是亲长的爱宠,是封建主义统治势力的支持。
这是可悲的矛盾:他所深恶痛绝的,正是他所仰赖的;他所反对的,正是他所依靠的。
因此之故,在家长威力的压迫之下,他可以变得失去力量,毫无做为。
我们可以看看第七十七回的几段描写。周瑞家的押送司棋出去,坚执不允许司棋辞一辞姊妹们,贾宝玉走来遇见,向周瑞家的求道:“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少捱时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道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
到晴雯被撵以后,贾宝玉偷偷地去看她。他“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到园子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先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个婆子方带了他去”。
这样的场合下,贾宝玉社会关系的真相就显出来了:没有了封建主义势力的支持,他就失掉了特殊地位,也就不能得到重视了。当王夫人拿出狰狞面目,残酷地把晴雯等人撵出去时,贾宝玉不但不能挺身而出,有所抗辩,甚至也不敢到老太太那里去求情。为什么?因为这就和母亲的意志正面冲突,就直接违犯了亲权。贾宝玉是一贯尊重着与信守着封建主义统治的;违犯了统治权力的事,他就不能理直气壮公开做出来。
所以贾宝玉只能在封建主义统治所特准或其衰朽势力所不能控制的范围里进行他的反封建秩序的活动和发挥他的民主主义精神。这样的反封建活动,这样的民主主义思想,尽管它本身已具有规模,而且很坚决,不妥协,但终究是缺乏力量,没有前途的。
贾宝玉的恋爱与婚姻的悲剧,就植根在他的这种严重的思想矛盾上面:他热烈地进行了自由恋爱,他迫切地要求婚姻自主,可是同时又不得不期待家长的主持或批准,不得不仰赖封建主义势力的赞助与支持。
第五十六回贾母和江南甄家来的女人有一段谈话,透露了他们看待贾宝玉的许多消息,尤其道破了贾宝玉思想的这一症结所在。
贾母笑道:“不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也因为他一则生的得人意儿;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还周到,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给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对于封建主义统治无法违抗,自己的民主主义思想和要求又不能放弃:于是贾宝玉的出路只有出家做和尚──那不是现实世界里的和尚,而是回到虚无飘渺的“太虚幻境”里去,大约还是去做什么“神瑛侍者”吧?
总之,他只能在超现实的世界里找到出路。而且,当他随着“空空道人”和“渺渺真人”离开这个现实世界的时候,他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还不得不去找在归途中船上的贾政倒身下拜,特意向父亲告辞。因此,在他决心“出家”以前,也须考得一个功名以报“亲恩祖德”。续书作者这样一些处理,可说费了很大的心血:他是掌握了他的主人公的性格里这个症结问题的。
贾宝玉典型形象的特征以及它所反映的矛盾和限度,跟原作者曹雪芹的思想是一致的。但是,因为贾宝玉的性格在书中是不断地成长、发展的,所以原作者直到原著八十回结束,还曾有多处对他的主人公的某些弱点给予讽嘲和批判。
作者对于贾宝玉的感伤主义和虚无主义并不表示异议或反对,因为作者自己显然具有同样的思想感情。但是贾宝玉一些稚气的、空想的、过痴过傻的感伤与温情,作者则不免要给以同情的挖苦和嘲笑。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写扮演着丑角的刘姥姥为博得喜欢、投其所好,胡诌了“雪中抽柴”的茗玉小姐的故事:贾宝玉信以为真,显出那等欲罢不能、严肃深挚的用心,打发焙茗去认真访了一整天。焙茗回来说,在田埂子上找到一个破庙,说“可好了”,一看泥胎,活似真的似的。贾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焙茗拍手道:“那里是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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