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
作者对贾宝玉的一些迂阔之见和在斗争的关键问题上认识模糊、易受愚弄哄骗的弱点也加以揭发和讽刺。第七十七回刚直纯真的晴雯遭受歧视和陷害,被残酷地撵了出去,贾宝玉痛愤难言,对袭人生了疑心,提出许多尖锐问题,使袭人窘态毕露,无可回答。于是袭人就用对贾宝玉惯用的诡谲的挟制手段,把话题岔开,故意说贾宝玉是咒晴雯死。贾宝玉对袭人诡诈的用心毫不觉察,还呆头呆脑的说什么阶下海棠花死了半边的坏兆头,又长篇大论发表迂阔的谬论。袭人接过来说:“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这一下贾宝玉被她抓住了弱点,忙掩住她的口,劝道:“这是何苦?……罢了,再别提这事……”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没个了局。”这里通过对袭人鬼蜮伎俩的揭露,狠狠的讥讽了贾宝玉的软弱和胡涂。
贾宝玉不是不知道袭人的思想性格和自己是背道而驰的。但另一方面,袭人的身分和地位,同其他受压迫糟践的女子一样,他对她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爱护,同时袭人从早一片真心待他,对他无微不至,他对她有特别亲切深厚的感情。这样,贾宝玉对袭人的关系就纠结着爱和憎,而他对处于被压迫地位的女子一贯总是以同情和爱护为主导的,这使他无法解决自己对袭人的矛盾。
他的性格的这一特点,不但成为弱点,老是被袭人抓在手里加以利用,而且也使他对袭人的为人在认识上有时清楚,有时模糊,不想去深究。因此,他不只对晴雯“善善而不能留”,对袭人也“恶恶而不能去”。这就使他在斗争的关键上显得软弱没有办法,只能自欺欺人、得过且过地苟安下去。
第七十八回那个伶俐的小丫头顺着贾宝玉的意思编了一套谎话,说晴雯咽气前自说死后去做花神,又见景生情地胡诌,说她专管芙蓉花这些谎话正符合贾宝玉的内心要求,他不但不以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他决心到晴雯灵前一拜,但尸体已抬出焚化了,他扑了个空,回园顺路找林黛玉;林黛玉到薛宝钗处去了,再寻了去,薛宝钗搬走了,蘅芜院已空寂无人,他不觉大吃一惊,怔了半天。因转念一想:“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
贾宝玉在这样严重的尖锐斗争关头,却一再地持这类迂阔无稽之见来为自己解慰苦痛,对晴雯的惨死,对袭人的奸伪,就都不了了之,安心要苟且地厮混下去了。在这种地方,作者对贾宝玉性格中弱点的揭发和批判是很严厉、很不留情的。
但所有这些,不仅是作者对他的主人公性格在肯定的前提之下持着善意的爱护的态度提出来的讽嘲与批判,而且也是贾宝玉性格在继续发展中存在的问题。续书里描写了贾宝玉这些弱点的克服,或性格的进一步发展:当林黛玉郁病致死后,他并没有长久和薛宝钗、袭人等苟且厮混下去,而是终于抛弃了她们,毅然决然出走了的。当然,其中许多具体安排──如和薛宝钗做了颇为恩爱的夫妻,日后生子,贾家仍得“兰桂齐芳”;如贾宝玉思想发生变化,是因再游“太虚幻境”,由此悟了“仙缘”,才“斩断尘缘”等──都不对头,有心的读者会觉得遗憾;但这方面问题本文且不讨论。
不用说,作者在书中一贯是以热烈赞扬的肯定态度处理他的主人公贾宝玉的形象的。
开头安排了一系列的神话,突出地渲染主人公为世俗所不容的新的性格和他跟林黛玉的悲剧关系。关于他的前身,一面说它是“顽石”、是“蠢物”,一面说它是“通灵”、是“宝玉”;一面说它“无才补天”,一面说它“灵性已通”。整个的神话以及这种正反两面的口吻,都表露着作者反对世俗之见,寄予主人公特殊的揄扬和赞美。第二回用冷子兴和贾雨村的谈话来介绍还未出场的主人公,也是先说世俗之见的评论,而后又用较为高明的见解予以驳斥,再从而极力加以赞扬。书中特意安排主人公和林黛玉见面的场合出场,以最重的着色之笔来反复描绘。仍然先介绍出于世俗成见的贬词,再用站在面前的主人公光彩耀人的具体形象把那些贬词批判掉;两首《西江月》,也还是取嘲弄世俗的反语,以贬为褒,以抑为扬,对主人公作了笼括全书的赞美。作者所采取的这种从批判反面来歌颂正面,或从否定世俗来肯定反世俗的态度和描写手法,在全书里面是一贯的。我们前面的阐论正是从这两相对立、彼此映照的具体描写来说明作品的思想倾向性的;这里面自然也正体现了作者的这种态度和手法。作者在书中猛烈地攻击了腐朽罪恶的封建主义统治势力,对贾宝玉反封建、反世俗,一心倾向于被压迫、被糟践者的正义感情,以及他的全部以初步民主主义为主要内容的思想性格和行为活动作了极高的评价,并且以一种不胜悲慨之情,给予全心的同情和歌颂。
同时,从书中所安排的神话和一些超现实的情节描写里,我们也看得出来,作者对他的主人公在热烈爱护中,明显地带着惊异;在极力赞扬中,流露着觉得神奇;在全心歌颂中,显得以为不可解、不可知。于是贾宝玉这一高度现实主义艺术的典型形象出现在我们读者之前的时候,被作者点染了许多神秘主义的云雾。这些神秘主义的东西正是作者企图解释它、说明它,因而才带了出来的。
第二回里写尚在落拓中的贾雨村驳斥世俗说主人公“不过酒色之徒”,“将来色鬼无疑”,罕然厉色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大约政老爷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元之力者,不能知也。”但贾雨村所能作出的解说,只是把他比做古来封建社会里传统的优秀人物──“情痴情种,逸士高人。”
第五回写“太虚幻境”,作者写了一个“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的警幻仙姑。她款待贾宝玉喝“千红一窟”的茶,饮“万艳同杯”的酒,听“开辟鸿潆,谁为情种”的《红楼梦曲子》,后来对贾宝玉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又详加解说道:“……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这些议论,我以为都可以看做作者从活生生的对现实体察中,认识了这种新的性格的特征,他努力要正确地说明它,但是难于寻找确当的概念或语言,只好用“情痴”“情种”等名目,又觉得不能尽意,不够妥帖,就又找来“意淫”二字,特意加以诠释,指明须作特殊的意思来理解。此外,作者再无法说明这个性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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