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瑞生
《红楼梦》“织锦”式艺术结构的第三个特色,就是前伏后应,击首动尾。《红楼梦》的故事千头万绪,如果叙完一个再叙另一个,那不仅无法反映如此广阔的生活内容,而且形同短制,读者读起来也就索然无味了。曹雪芹在进行总体构思时,在这块艺术巨锦上先用界线之法结若干个网眼,然后用这些网眼透视着人物性格,人物性格又牵动着许多情节。而情节的断续性和跳跃性又决定了它的结构必须前伏后应,否则就会在这块巨锦上形成纹疵。
《红楼梦》的伏笔摭拾皆是,每每被脂砚斋指出,并且赞不绝口,说它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其方法撮其要者大体如下:
第一,故事情节用穿插法。曹雪芹那支笔好象魔术师手中的魔杖一样,挥动之间便显出惊人的奇迹。使人感到生活在《红楼梦》中,很少奔泻直下,一览无余;而总是如小桥流水,曲折多弯,转眼之间,隐而不见,忽然又柳暗花明,尽收眼底。比如小红与贾芸的故事,在二十四回里,用小红遗帕这件小事给人留下一个悬念,接着又用丫头们之间的喁喁絮语岔开。到二十六回里,小红与贾芸在蜂腰桥相遇,四目相对,语言留情,接着却又写贾芸去见宝玉,以下又转入“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的描写。第二十七回,本来写宝钗去找黛玉,却因一双玉色蝴蝶而被逗引到了滴翠亭前,听到了小红与坠儿的谈话,接上了红、芸二人的故事。可是紧接着就是凤姐在山坡上招手叫小红去取工价银子,故事又中断了。《红楼梦》中的故事就是这样互相穿插,曲折多致,使人目送手接,无暇他顾。
第二,人物性格用点染法。《红楼梦》中写了四百多个人物,其中形象鲜明的就有四十多个。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人物群,要给每个人留影传神,其困难程度是难以想象的。尤其是要把人物写得丰富饱满,富有立体感,那就更加困难了。但是,艺术就是克服困难,克服困难就是创造。曹雪芹发现情节的“海绵空间”给创造人物留下了广阔的余地,又从我国传统画技的“皴染法”得到了启示,于是对刚进入结构或进入结构不久的人物,先用淡淡的笔墨略事点染,给人物性格上点底色。然后再浓笔重抹,这样就容易使人物富有立体感,而且对人物性格起到了伏笔的作用。比如在第三回里,王熙凤第一次上场利用赞黛玉而恭维贾母的细节,对王熙凤后来在贾母面前以承欢取乐为能事的性格侧面就起到了点染的作用。又如在第七回里,王熙凤去宁府赴宴,要见秦钟,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去,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这一段描写,对凤姐在平辈和下辈面前那种为所欲为的“辣子”性格也是一个点染。脂砚斋就在此批道:“此等处写阿凤之放纵,是为后回伏线。”宴罢宁府,凤姐和宝玉要回去了,这回书本来可以结束。但曹雪芹却利用这个情节之间的“海绵空间”,不仅写了焦大的骂,而且写了凤姐对此骂的态度:“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这淡淡一笔,却点出了凤姐在奴才面前的杀伐决断,脂砚斋又批道:“这是为后协理宁国〔府〕伏线。”还是这一回里,当周瑞家的送宫花送到黛玉那儿时,黛玉问:“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黛玉便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罢!”本来周瑞家的送宫花只是抄近路走,并未分谁先谁后,黛玉却戗得她“一声儿不言语”,这一笔显然略事点染,便起到了为黛玉的小性儿性格打底色的作用,无怪乎脂砚斋批道:“……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阿颦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第八回宝玉去梨香院探宝钗的病,作者写宝玉眼中的宝钗是:“……看来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若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目云守拙。”这同样也是在为宝钗的性格打底色。此外,如关于“冷香丸”的描写,行酒令时宝钗抽得的“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诗签,都对宝钗的性格起到了点染的作用。《红楼梦》中象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可以说凡是重要人物的描写,都是先点染而后浓抹的。
第三,人物结局用暗示法。在人物众多、情节复杂的《红楼梦》中,作者既要对人物群体有个总的设计蓝图,又要对每个主要人物的性格发展史有个通盘考虑。不过,这是指创作意图而言,到了创作实践中,那情况就不同了。到了创作实践中,作家只能让人物性格从情节的发展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能明白地宣示出来。曹雪芹是以人物性格为出发点来结构他的作品的,但是,当人物性格一旦进入结构,结构反过来就对人物性格起着相应的制约作用。也就是说,人物性格是结构的核心,而结构又是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轨道。曹雪芹既要让他笔下的人物在性格所规定的情节中去活动,又要将人物性格的逻辑轨道告诉读者,这在结构上就出现一个困难:明示吧,不符合现实主义的要求;不示吧,满足不了读者关心人物命运的心理状态。在这种矛盾中,曹雪芹找到了结构的“秘密”,那就是暗示。譬如,薛宝钗元宵节制的春灯谜诗中有一句“恩爱夫妻不到冬”,这就既符合谜底“竹夫人”的情况,又对宝钗的结局起到了暗示的作用,所以贾政听了觉得它是“谶语”,满腹狐疑。再如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送到惜春那儿,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可戴在那里!”惜春的话是随口说出来的,但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⑴,暗示了惜春将来出家的结局。还有宝玉对黛玉说的“你死了我做和尚去”也是如此。《红楼梦》中大量暗示法的运用,这不仅是曹雪芹对小说结构艺术的贡献,而且也成了考证八十回后佚稿的重要依据之一。曹雪芹这个天才,好象预感到他的《红楼梦》将来会成为“断尾巴蜻蜓”,所以先用暗示法“立此存照”,一旦有人伪作,读者便会依照这些暗示去抓住他的“赃证”。暗示之妙,可真是遗泽深远了。
《红楼梦》的结构特色当然不止这些,但是,即此也可看出《红楼梦》“织锦”式艺术结构的奥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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