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喜
脂砚斋为什么要强调和肯定人物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呢?庚辰本第43回有关尤氏的一条批语实际上回答了这个问题。尤氏是宁国府的当家太太,小说既写了她纵容丈夫兄弟子侄胡作非为,又写了下她对下人“心术慈厚宽顺”(庚辰本第75回夹批)。例如,对周姨娘、赵姨娘这样地位低贱的妾,凤姐压根儿就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还要借过生日敲榨她们那一点儿可怜巴巴的零花钱。尤氏则不然,她体恤周、赵二位姨娘的孤苦,私下把她们凑分子的银子还给了她们,还安慰她们说:‘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脂批:“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庚辰本第43回夹批)脂砚斋认为,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自已的优缺点,所谓“人各有当”是也,此乃生活之“至理至情”。在他看来,曹雪芹对尤氏的描写,就符合“人各有当”的“至理至情”。而历来野史中的人物,“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则是“不近情理”的。从这里可以看出,脂砚斋之所以要强调和肯定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其原因就在于“人各有当”。
四、“打破历来小说窠臼”
曹雪芹是一位极富创新精神的作家。在《红楼梦》第1回,他曾借石头之口,对那些“皆蹈一辙”的野史和才子佳人小说进行猛烈的抨击说它们“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仅如此,他还在《红楼梦》的创作实践中,以其艺术家的胆识和勇气,独树一帜,力辟新境,“打破历来小说窠臼”(甲戌本第1回眉批)。曹雪芹的这种可贵的创新精神首先表现在人物的外貌描写上。《红楼梦》第1回写后来做了雨村夫人的甄家丫环娇杏,说她“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脂批:“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甲戌本第1回眉批)第2回作者在描写五岁之黛玉时,只说她“聪明清秀”。脂批:“看她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甲戌本第2回眉批)
第3回初写袭人,也只是说“这袭人亦有些痴处”。脂砚斋认为:“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怜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甲戌本第2回眉批)
第3回写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坏:“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三人的外貌描写都各合其年龄和性格。特别是对惜春浑写一笔,恰到好处,不落俗套。对此脂砚斋批曰:“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甲戍本第3回眉批)
脂砚斋的这些批语,充分肯定了《红楼梦》在人物外貌描写所表现出的彻底摒弃固有模式、荡涤一切际词滥调的创新精神、强调人物的外貌描写要合情理,要力戒历来野史和才子佳人小说中的那些千篇一律的熟套。
曹雪芹可贵的创新精神还表现在对奸人和坏人的艺术描写和处理上。《红楼梦》里写了众多的好人和坏人。曹雪芹在描写他们时,“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大不相同”。(鲁迅语)对此,脂砚斋在评点中作了大量的揭示,并在揭示的同时,还就如何描写和处理坏人和好人的外在形态问题发表了自已的见解。曹雪芹在描写坏人时,并不是从外在形态上去进行丑化,而是着重刻划他们丑恶的灵魂,给人以审美的启迪。例如,《红楼梦》第1回写奸雄贾雨村,说他“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样的描写,可以说给贾雨村的外形赋予了美的气质。对此,脂砚斋批云:“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鼠耳鹰腮等语。”(甲戌本第1回眉批)又如,第80回写妒妇夏金桂,说她“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之状,对此,脂砚斋批道:“别书中形容妒妇,必日黄发黛黧面,岂不可笑?"(庚辰本第80回夹批)
对于好人,曹雪芹也不是把他(她)们写得一无陋处。例如,《红楼梦》第20回写林黛玉打趣史湘云:“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曹雪芹将“咬舌”二字加在湘云身上,这不是分明在丑化湘云吗?脂砚斋可不这么看,他说:“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人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己卯本第20回夹批)
在这里,脂砚斋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美学问题,即“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也就是西方近代美学家所谓的“缺陷美”。当然,这种“陋处”只能是美人的,“若施于别人不美矣”。在第48回的一条有关香菱的批语中,他又触及这个问题。小说写香菱学诗学上了瘾,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对她说:“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脂批:“‘呆头呆脑’,有趣之至。最恨野史有一百个女子皆曰聪明伶俐,究竟看来他行为也只平平。今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至也!”(庚辰本第48回夹批)香菱之“呆”,如同湘云之“咬舌”,也是美人的“陋处”,属于“缺陷美”。美人的陋处为什么美呢?从脂砚斋的这两条批语来看,其主要原因有二:第一、陋处可使人物获得真实感。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是生活中人物的艺术再现。在现实生活中,人总是既有优长之处,也有劣弱之处;既有美艳动人之处,也有疵瑕缺陷之处。通体完美,白璧无瑕,就不是真的人物、活的人物。在这方面,我们是很有一些教训可以吸取的。比如,十年浩劫期间,在所谓的“三突出”原则的指导下,一些作品写了若干高大全式的人物。这些人物,通体发“红”,即便用马克思主义的显微镜,也确乎照不出一点儿毛病夹、真所谓“尽美矣,又尽善也”。可人们总觉得他〔她)们不那么地道,甚至把他(她“们和“假”字划上等号,其原因恐怕就在于这些人物太完美了,简直没有一点儿“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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