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小说第八十三回,写贾妃染恙,贾母等进宫探问,当贾妃看了贾政等职名时,“眼圈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这句话客观上是对皇家的再次控诉,对自己晋封皇妃这一显赫地位的明确否定。小说第九十五回,写元妃病危,贾母等“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诞,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少眼泪……少时,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这里元妃的“只有悲泣之状,却少眼泪”事实上是对她二十年以泪洗面的宫廷生活的总结,直到她临终前眼泪几乎流干了,年仅四十三岁,终于含恨死去。她恨什么?只是恨被选入宫中吗?不仅仅是,这恨的内涵既丰富而又耐人寻味。
纵观作者这几番描写,足以证明元春经历二十年的宫廷生活终于认识到了“才人赞善”以至“皇妃”那可怕的孤独、窒息的寂寞。当然,还不止于此。小说第二十八回,写“袭人对宝玉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所谓打平安醮就是祈福消灾。紧接着小说第二十九回直接写道“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人们不禁要问,身为皇妃,万人皆仰的元春已占满了“福”字,还祈什么福、消什么灾呢?原来皇妃的福祸安危全由圣上喜怒哀乐所决定。二十年的宫廷生活使元春深深感受到“伴君如伴虎”。宫中的二十年亦是战战兢兢、心神不安的二十年,这是“旁观者”所无从知晓也无法理解的。因宫中的生活既可悲又可怕,决不象入宫前所想象的那么美好、荣耀。据此,我们就可以说,元春入宫后对自己地位的认识逐渐清醒了,即可谓“当事者清”了。这正象作者在第五回中所写的元春判词那样:“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蓬大梦归。”元春终于由入宫之前的“迷”,经历了二十年的宫廷生活的煎熬,辨明了是非而转为“清”了。这一清醒是她在不危及贾氏家族命运的前提下对封建纲常所作的小小突破,请看小说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写元妃归省,“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在这里,我们看不到皇妃省亲的威严和拘谨,看到的只是一幅充满世俗情调的悲欢离合图。元春“欲行家礼”是对皇规的公然无视,皇威被世俗淹没了,等级被亲情融化了,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人性、人情!再看第二十三回,“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娣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娣妹众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人所共知,凡是圣上、皇妃幸过的地方均为神圣、庄严之所,须得“敬谨封锁”。元春让宝钗等进园居住已是突破封建禁条了,而命宝玉也进园居住,更是有背男女之大防了。
当然元春之清醒是极有限度的,她在归省时的悲愤发泄也仅仅出于对个人命运遭际的认识。她的出身,她所接受的教育,她的地位,她的社会环境决定了她不可能认识到她的悲剧是整个封建制度造成的,因此,她的不满、诅咒及控诉也仅仅限于她在归省时与亲人厮见的场面且极有分寸,因为她深知她的悲愤发泄是极其危险的,一旦传于圣上耳中便会招来横祸,贾氏家族就会遭致灭族之灾。因此,她在发泄时也能控制住自己,随时关上感情的“闸门”。如贾妃“谓其父曰:‘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听了,深知此等话语十分危险,于是敬劝“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待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妃听了心领神会。作品接着写道:“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当写到“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然而转瞬“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再四叮咛:‘不须挂念,好生自养。如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这两番违心的话语充分表明贾妃矛盾、复杂而苦涩的心情。作为一个女儿家,她在亲人面前情真意切,畅流泪水,无所顾忌;而作为一位皇妃,她又不能不顾及皇家体统,有所节制,不能一任自己感情的喷泄,因为那样就会招来灾难。小说第八十三回写元妃染恙,贾母等省宫闱,元妃看了贾赦贾政等人的职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贾母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听了贾母的话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头,于是转话题问:“宝玉近来若何?”上述例举都表明元春既清醒地认识到皇妃的孤苦凄惶,亦清醒地认识到发泄内心凄苦的极端危险。因此,她的清醒是极有限度的,她的悲愤发泄亦是有节制的。
三
诚然,元春的清醒是初步的,但是由于她身居皇妃的特殊地位,因此她的有限度的清醒亦具有重大的思想意义。
首先,她的清醒告诉人们,宫中的才人赞善,既或是皇妃,非但不美满、不幸福,不荣耀,反而十分孤单、寂寞、悲苦。不能与亲人常聚享受天伦之乐,精神无所寄托:没有自由,更没有爱情,因此,元妃在归省的短瞬时间里竟哭泣五次之多。她公然指责“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她一语道破“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她含泪苦诉:“父母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而最后元妃病危“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少眼泪”,连诉说的能力都没有了。可是事实上,她有多少话要说啊!二十年的悲苦、心酸、委屈和怨愤多么想向亲人倾诉。而这一切的一切又都在悲泣之中了。贾元春在小说中仅出现三次,而三次都是泪水不断,这便是万人羡慕、崇拜的皇妃,却实实在在过着以泪洗面的悲苦日子。
其次,元春的遭际告诉人们,那些设法争取选入宫中,以图获得圣上恩宠,享尽人间富贵荣华,并光宗耀祖的仕女们,只能落得和元春一样的悲惨结局。选入宫中就意味着断送青春,意味着灾难。同时也告诉人们,那些企图凭借选入宫中充任才人赞善之职为靠山,攀龙附凤,捞取政治资本,追求更大权益而为所欲为的人们只能事与愿违。元妃晋封为皇妃时,贾府着实过了一段“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元春早逝,贾府的灾难立刻接踵而至,以至“哗啦啦似以大厦倾。”可见这皇妃的靠山是靠不住的。而元妃经历二十年皇宫生活终于辨明了是与非,敊?托梦给贾母,“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元妃死后,贾府主子并未退步抽身,结果是“宁国府骨肉病灾”,“锦衣军查抄宁国府”……皇妃的荫庇亦靠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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