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
如果宋翔凤先生那个话是可靠的,曹雪芹当时基本上被关在空屋里,精神痛苦万分。自己的这种行为想法、精神境界,世俗人,包括自己家里的家长,都无法理解。怎么办?我要一点纸,要一点墨,我写。就写我,写自传,那不行。我得用一个艺术形式,“假托”。我怎么假托?我假托什么呀?“女娲炼石补天”。所以流行的本子,开头就有一段不算很短的“作者自云”,那是别人替他记的,可是二百多年了,就混入正文,大家一开头就看这个。有的人就被这么一段就给卡住了,这叫干什么?这什么意思?不好看,没意思,就把《红楼梦》合上。可是这一段很重要,它是自己表达为什么要做这部书。“作者自云,因为经历了一番梦幻之后,把真事隐去,借通灵之说,而转此《石头记》一书也”。你看看这几句话,我经历了这么一番,“梦幻”是个假词,这个事情如果过去了,那就是如同一场梦,就这么简单。他是为了掩护,可底下他自己就泄露了:“故将真事隐去”。那个“梦幻”不就是这个真事吗?如果他真是梦幻的话,你何必隐去呢?我经历了那个真事,我不能写,我现在把它得隐去,我另外假托了一个女娲炼石头,后来变成了通灵玉,用这么一个方式来写,做《石头记》一书。这就是告诉读者,我是这么回事,我是写我,我不能说是我,我就说是那块石头。而我经历的那些事,如梦如幻,我也不能够如实写,我得把它隐去。所谓隐去,不是一字不提,是变了,把它敷衍,所谓艺术化了,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整个人类艺术的一个大园林。如果用文学评论家的词语来说,大概就是他写这个人物栩栩如生。曹雪芹写的那些人物,不是如生,就是活的,就在那儿。他那个言谈举止,声音笑貌,都是在这儿,就在这儿,呼之欲出,呼,一叫他名字,他来了,这凤姐,这黛玉,这宝钗。你看看,这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我的感受就是如此。
《儒林外史》的毛病是一个一个的出人,出了这个人讲这个人的故事,这个人讲完了又出来别了,谁跟谁也不挨着。《红楼梦》不是这样。《红楼梦》前边伏下,后面必有回应,前面看表面是这一层意义,后面再一看,恍然大悟,它是这样,两面。这是一个大特点,别的小说里没有。
再有《红楼梦》的艺术特点,曹雪芹会一笔多用,又会多笔一用,他写这个主题目标,用很多笔集中起来,这一笔,那一笔,后面一笔,前后左右,你看的时候不明白,认为这都无关,后来一下子一看,这些笔都集中在这个目标上了,都是写他。好比画家画一个人物,不是一笔就勾出来了,今天勾一笔,明天勾一笔,有头,有发,有衣,有带,还有别的,最后这个精气神,完足,完美,这叫多笔一用。不但写人,曹雪芹写什么都是这样。写荣国府,多笔一用:冷子兴先在扬州郊外小酒店里讲,一笔;然后谁进府,看大门什么样,一笔;然后林黛玉到了正堂,抬眼一看,荣禧堂大匾,种种摆设,又一笔……我不再罗列,这个道理诸位一听就明白。周瑞家的接受命令分送12支宫花,她怎么走,经过谁的窗户后头,又出哪个角门,最后交给谁,回来还得复命,……这是写荣国府的院子,这个笔那个妙,那个神。你看到这儿的时候以为他就是写这个。错了,他写了好多事情,多少层次,多少人物:到惜春那儿,惜春说,哎呀,我刚才跟能儿说,我也剃个头当姑子去,你送的花我可哪儿戴。一笔伏在这儿,后来惜春是出家。又到了谁那儿,比如说林黛玉。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配房,跟这些人没有多少来往,她也不管这事,这是薛姨妈交给她的特殊差事,她也无可奈何。到了林姑娘这儿,林黛玉第一句话是什么?一看花,我就知道那别人挑不剩的也不给我。你听听!你们大家都喜欢林黛玉,我就不喜欢。你说说,这样的话人家周瑞家的听了做何感想?人家就是顺路一个一个送,人家也没有谁先谁后,人家谁也没有挑了才剩下这个给你。又一笔,林黛玉的性情一笔出来了。例子太多了,咱们今天没有时间,假如有机会,我专门讲林黛玉这个嘴。
那么送宫花的事完了吗?没完。周瑞家的受命的时候,薛姨妈在王夫人那里,老姊妹两个说家常,等她回来时薛姨妈已经回梨香院自己家了。她没办法,又得到梨香院那去上薛家去交差。这个时候她看见一个小丫头,一问,知道了这就是那一年拐子拐了去的那个小丫头。她看见这个香菱,问她你几岁了?你哪儿的人?香菱说自己不记得,周瑞家的表示听了以后很难过。周瑞家的还是个好心肠的人,很可怜。然后还有重要的话,说香菱长得那模样,有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风格。这段话重要无比,但我只能说到这里为止,我们今天没有那个时间,我也没有那么多精力。一笔多用,多笔一用,可以看出那一只笔那个神妙,出神入化,你测不透。你读一遍,读三遍,我认为不行。
再一方面就是我个人的感受。曹雪芹用了各式各样的方法来表现他自己的心情。他为什么立志要写“闺中历历有人”,他为什么那么崇拜女性、贬低男子,说得很难听,不仅仅是那个水做的泥做的,还说女儿本质好、才华好、德行好,男人写得都是没有什么好男人。这曹雪芹是否有毛病?这个男女的问题,阴阳,一阴一阳,是古来的天经地义,你为什么重女轻男?从来就是重男轻女。而且我的感受是他写小姐、少奶奶固然好,栩栩如生,活了,但没有写丫鬟写得更精彩。他很悲悯这些丫鬟,当时大概十两银子(或者还少)买一个小女孩儿,养大了就是使女,俗话叫使唤丫头,受着那个罪,那就没法说。曹雪芹看到后实在于心不忍,同情怜悯,(但是这个词句就显得太普通太轻)他的感受真是没法表达。他对女性的这种感情也有实际的生活感受。刚才我说的清人那些记载里面,就有曹雪芹无衣无食寄居亲友家。亲友家常来他这样的人,人家也不欢迎。也有记载说人家后来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们不养你。曹雪芹亲身的经历,就有一个不知哪里的女的救济过他,否则的话他会饿死。所以,他一生难忘女儿女子的才、智、德、恩惠,一定要谢她们。结果,他产生了这么一部顶天立地、万古不朽的《红楼梦》。
现在说说脂砚斋是何人?曹雪芹与脂砚斋有什么联系?脂砚斋定了最后这部书的大名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是定名。这个定名是乾隆19年定的,就是说曹雪芹同意把脂砚斋的评作为这一部伟大著作的组成部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是带评的,是正式的《石头记》的定本,没有评的是早期的草稿。仅仅这一点诸位想一想,这个脂砚斋的地位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不是像金圣叹批《水浒传》,把后人读后的感慨、感想写在书上,不是。这是两人同时,关系极其密切,你那儿写,我这儿就批,是这么一回事。批语是《红楼梦》的真正组成部分,这一点千万不要忘记,不是附加文,不是可有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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