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我感到登高更象是一种对时间的祭祀。
三、渴望出走
民间有各种各样的登高风俗,其中重阳节登高最为盛行。每年九月九日,人们不约而同举家外出,到附近的山上游玩,观赏沿途的秋色风景,一直要消磨到黄昏才回去。这种风俗,直到今天还在许多地方盛行。据说重阳登高是为了避灾。汝南人桓景跟随费长房游学,费长房是个有道术的异人。有一天突然对桓景说:九月九日你家当有血光之灾。桓景听了大惊,连忙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消灾避祸。费长房告诉他,到了那一天,让全家人佩带茱萸香囊,一大早出门去登山,在山顶上饮菊花酒,就能够躲过这一劫。桓景闻说后急忙回家准备,到了九月九日,全家爬到山上游荡了整整一天。晚上归来,果然发现家里的鸡犬牛羊全部暴死。从此,民间就有了重阳节登高的风俗。风俗是芸芸众生的流感。我想问的是,文人登高也是一种走避吗?假如不是避灾,他们试图逃避什么呢?
也许答案只有一种,那就是逃避世俗红尘,找一个象征性出走的理由。我一直在猜想,文人虽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但他们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们永远不能与世俗社会融洽到亲密无间的程度,总是若即若离,貌合神离。我察觉到,文人这个庞大的知识群体,始终有一种哗变的冲动,试图要挣脱社会而去。他们是那么需要躲避开人间的是非喧嚣,那么渴望抛弃掉世俗的快乐与痛苦,去享受思考,享受形而上的抽象美感,在万丈红尘之外,细细咀嚼宇宙人生。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出走呢?肉体的生命,不断使轻逸的灵魂变得沉重。这是事实。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能够成功地跑去隐居,做一个孤独的仙人。或者舍弃一切,断然削发出家。他们支付不起哗变的成本。绝大多数文人还是被千丝万缕约束在这个世俗社会中,不得不与周围的人们一起呼吸污浊,在去留之间苦苦徘徊。精神和肉体产生了争执。
显然,在这种情况下,偶然的逃避,比如登高,就被赋予了强烈的宣泄功能,仿佛是举行一场象征性的出走仪式。假如可以说,人的睡眠是对死亡的一次次模仿,那么也不妨说,文人的登高是对飞翔的模仿,是对得道成仙的模仿,也是对终于摆脱世俗红尘的一次次情感体验。
其实,文人寻找的就是一个空场,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没有人影,没有喧闹,没有浮世红尘,精神才能够产生透脱的愉悦,身心才能够得到彻底的松弛。然后,灵魂才能够上升。这种行为在意的不完全是高度,飞机飞得够高了,但是在万米高空的机舱里面,我们产生不了类似登山的愉悦。因为机舱里面还是那个世俗社会,充满了人间的叽叽喳喳,与地面上的红尘世界没有任何两样。同样,假如山顶上不是一片荒芜,不是寂静得只有山风呼啸,而是繁华街道,商品摆了一地,到处都是小商贩的吆喝;假如古塔的顶层不是空空荡荡,只有鸟雀在盘旋,而是热闹的酒楼,麻将的战场,会有多少文人前去登临呢?
高度,让人获得俯瞰的优越感。空度,对不起,我生造出这么一个词语来,借指空旷寂静的程度,则让人获得疏离的超脱感。所以文人才总是梦想着去登高。
四、看蚂蚁
阿基米德曾经骄傲地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够撬动地球。
他要的是一个固定支点。理论上说,用无限长的杠杆,仅凭人的力量就能够撬动地球。但他要表达的决不仅仅是物理假设,而是西方科学知识分子征服宇宙的冲动,是人类想要从地球表面上站起来的强烈渴望。
由此想到了东方文人对高点的渴望。
科学家要一个支点,梦想的是力量。文人要一个高点,梦想的是眼界。他们一次次登高临远,眺望着脚下的山河大地,一次次咏叹着对宇宙人生的大彻大悟。这些声音有些被记载下来,写进了书中。更多的声音从来没有被记载下来,东风马耳,早就踪迹杳然了。那是些什么样的大彻大悟?诗中的诗,灵感中的灵感?可惜已经消失,没有人知道。夸父倒毙在远古的神话中。谁,还能追回那些遥远的声音呢。临风怀想,我敢肯定他们中一定有人也说过这样的话:给我一个高点,我就能够洞穿世界。
一种激情在胸中鼓荡。突然意识到,我应该把登高称为观看蚂蚁的游戏。海拔越高,大地上蠕动的人群越象蚂蚁。人群越象蚂蚁,这个世界就越被彻底地洞穿。
上古的时候,有两个大国发生了激烈的战争。一个大国姓触氏,信仰一种宗教;另一个大国姓蛮氏,信仰另一种宗教。两个国家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动了真怒,倾巢出动,相与争地而战。这场战争打得非常残酷,大地上血流成河,伏尸千里。战争打了很多年,不过双方谁也没有发现,天空中有只巨大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们。那是庄子的眼睛。原来,庄子正在俯身观看一只蜗牛。他发现蜗牛的左触角上有一个国家,就是那个触氏国。右触角上也有一个国家,就是那个蛮氏国。一场如此血腥的浩大战争,只不过是在争夺蜗牛的触角而已。
后来庄子睡着了,一睡千年。梦中他来到另一个诸侯国。那个国家叫做大槐安国,疆域辽阔,市井繁华。庄子在梦中易服更姓,改换名字叫淳于棼,前去求见国王。凭着他的机智聪明,被国王招为驸马爷,当上了南柯太守。在任上,他享受了几十年的荣华富贵,而且还很有政绩。后来公主病死,他被迫卸任回到京城。因为奸佞谗毁,不幸遭到国王的猜忌,最后被削夺掉所有的官职待遇,遣回故里。贫病交加之中,他终于醒了过来。醒来之后,他吃惊地发现自己正睡在一棵大槐树的下面,树根旁边有一个蚂蚁穴。蚂蚁堆起的高高低低的土丘,正是他梦中的大槐安国的京城形状。附近还有一处小一点的蚁穴,也很眼熟。仔细看时,原来是他荣华富贵了几十年的南柯郡。
一个现代文化的旁证是,电视记录片常常采用“快镜头”来压缩时间,用以表达生命与时间的关系。我注意到,《国家地理频道》中播放的许多记录片,经常采用这种叫做延时拍摄的手法。在一个固定的地点,每隔相同的时间拍摄一次,然后以正常速度播放。结果,一切都在我们眼前飞奔起来:天上的云朵象发了疯一样狂走,山川大地在云影下不停地变脸。树木转眼间发芽长大,然后枯死朽烂,几秒钟便匆匆结束了一生。动物死去后尸体迅速被分解,重归于泥土。大草原上一会儿喧闹,一会儿死寂。角马来过走了,羚羊来过走了,象群来过也走了,最后只剩下星河夜空,在那里慢慢旋转。──想起来真是相似,那些拍电视的文化人类学学者,玩的不也是同一种古老游戏吗?快镜头是一种时间上的登高。压缩了时间等于放大了视野,从而也就压缩了空间。世界就这样,一次次被那只神秘的眼睛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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