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啊!您叫夏尔?这名字好听,”欧叶妮叫道。

预感到的祸事几乎总会来临。担心老箍桶匠可能不期而归的娜农、葛朗台太太和欧叶妮偏偏这时听到了门锤声:敲得这么响,他们都知道是谁。

“爸爸回来了,”欧叶妮说。

她端走了糖碟子,只留几块糖在桌布上。娜农撤掉那盘鸡蛋。葛朗台太太像受惊的小鹿一蹦而起。夏尔看到她们如此惊慌,感到莫明其妙。

“哎!你们怎么啦?”他问。

“我父亲回来了,”欧叶妮说。

“那又怎么样?”

葛朗台先生走进客厅,目光锐利地看看桌子,看看夏尔,都看清了。

“啊!啊!你们在给侄儿接风呢,好,很好,好极了!”他说,不打一点磕巴。“猫一上房,耗子就跳舞。”

“接风?”夏尔心中纳闷,难以想象这一家人的规矩和风尚。

“给我一杯酒,娜农,”老头儿说。

欧叶妮端来一杯酒。葛朗台从腰包里掏出一把厚刃牛角刀,切了一片面包,挑上一点黄油,仔仔细细地把黄油涂抹开,然后站着吃起来。这时夏尔正在给咖啡加糖。葛朗台看到那么多糖块,瞪了一眼脸色已经发白的妻子,朝前走了几步,俯身凑到可怜的老太太的耳边,问道:“你从哪儿拿的糖?”

“娜农到费萨尔的铺子去买来的,家里没有糖了。”

简直无法想象这一场哑剧给三位妇女造成多么惶恐的紧张气氛。娜农从厨房里赶来,看看客厅里事情怎么样。夏尔喝了口咖啡,觉得太苦,伸手要去拿葛朗台早已收起来的糖,“你要什么,侄儿?”

“糖。”

“加些牛奶,”家长说,“可以减轻些苦味。”

欧叶妮把葛朗台收起来的糖碟重新拿出来放到桌上,镇静自若地望着父亲。真的,巴黎女人为了帮情人逃跑,用纤纤玉手抓住丝绸结成的绳梯,那种勇气未必胜过欧叶妮重新把糖碟放到桌上去时的胆量。巴黎女子嗣后会骄傲地给情人看玉臂上的伤痕,那上面的每一道受损的血管都会得到眼泪和亲吻的洗礼,由快乐来治愈,这是情人给她的报答。可是夏尔永远也不会得知堂姐在老箍桶匠雷电般的目光的逼视下痛苦得五内俱焚的秘密。

“你不吃吗,太太?”

可怜的老女奴走上前来恭敬从命地切了一块面包,拿了一只梨。欧叶妮大胆地请父亲吃葡萄:“爸爸,尝尝我保存的葡萄吧!堂弟,您也吃点儿好吗?我特地为您摘的,瞧这几串多美。”

“哦!要是不制止的话,她们会为你把索缪城掳掠一空的,侄儿。等你吃完饭,咱们去花园里走走。我有话要说,那可不是什么甜蜜的事儿。”

欧叶妮和她母亲瞅了夏尔一眼,那表情夏尔不可能弄错。

“伯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自从家母死后……(说到家母他声音软下来)我不可能再有什么不幸了……”

“侄儿,谁能知道上帝要让咱们经受什么痛苦啊?”伯母说。

“得,得,得,得!”葛朗台说,“又胡说八道了。我看到你这双标致白净的手,侄儿,我心里就难受。”他给侄儿看老天爷在他小臂的尽头安上的那双像羊肩一样宽大而肥硕的手又说,“瞧,这才是生来捞金攒银的手!你从小学会把脚放进本来应该做钱包的羊皮里去,而我们呢,把票据放进羊皮公事包。这可糟得很,糟得很哪!”

“您想说什么,伯父,我若听懂一句,就不得好死。”

“跟我来,”葛朗台说。

守财奴把刀子咔嚓一声折好,喝掉杯底的剩酒,开门往外走。

“堂弟,勇敢些!”

姑娘的口气直让夏尔心寒。他跟在怪吓人的伯父的身后,心头忐忑不安到极点。欧叶妮,她母亲和娜农按捺不住好奇心。走进厨房,偷看即将在潮湿的小花园里演出的那场戏的两位主角,伯父先是一声不吭地跟侄儿一起走着。葛朗台要把夏尔父亲的死讯告诉他,本来并不感到为难,但是想到夏尔已落到不名分文的地步,他动了恻隐之心,所以他字斟句酌,力求把惨酷的实情说得缓和些。“你已经失去父亲了!”这话等于不说。父亲总比孩子先死。但是,“你已经没有任何财产了!”这句话集中了人世间的一切苦难。老头儿在花园中间那条小径上来回走了三圈,踩得细沙嘎嘎作响。在人生的重大关头,我们的心灵总是紧紧地贴在欢情和惨祸降临的地方。所以夏尔以特别的关注,审视小花园里的黄杨树,飘落的枯叶,剥蚀的墙垣,奇形怪状的果树,种种如画的细节将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将因激情所特有的记忆功能而同这至高无上时刻天长地久地混合在一起。

“天真热,多么晴朗,”葛朗台吸了一大口气,说道。

“是啊,伯伯,可为什么……”

“这样,我的孩子,”伯父接口道,“我有坏消息告诉你。

你的父亲很糟糕……”

“那我还在这儿干吗?”夏尔说。“娜农!”他大声叫道,“叫驿站备马。我一定找得到车的。”他补充了这句话之后,回头看看伯父,伯父却一动不动。

“车马都用不上,”葛朗台望着夏尔答道;夏尔眼睛呆滞,一声不吭。“是的,可怜的孩子,你猜到了。他已不在人世。

这也罢了,更严重的是他用手射穿了自己的脑袋……”

“我的父亲?……”

“是的,但这还不算。报纸上更指名道姓地评论这件事。

给你,自己看吧。”

葛朗台把从克吕旭那里借来的报纸,塞到夏尔眼前,让他读那篇要命的文章。这时,还是孩子的可怜的青年,正处于感情动辄不加掩饰地外露的年龄,忍不住泪如泉涌。

“哭吧,哭吧,”葛朗台想道,“刚才他直眉瞪眼的,真教我害怕。现在哭出来,就不要紧了。”他提高声音,继续对夏尔说:“可怜的侄儿,这还不要紧,不要紧,”他不知道夏尔是不是在听,“你早晚会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的。可是……”

“不会!永远不会!我的父亲!父亲呀!”

“他把家产全败光了,你已经没有一分钱了。”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父亲在哪里,我的父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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