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克吕旭先生,您看一棵白杨树占多大的地盘,”葛朗台说。“让!”他朝一个工人喊道,“拿……拿……你的尺子……
四……四边量……量。”
“每一边八尺,c工人量过之后,说。
“四八三十二,一棵白杨糟塌三十二尺土地,”葛朗台对克吕旭说,“我在这一排种了三百棵白杨,对不对?那好……
三百……乘……乘……三十……二……就是说……它们吃……吃掉我……五……五百堆干草;再加上两边的,总共一千五;中间几排又是一千五。就算……算一千堆干草吧。”
“好,”克吕旭帮朋友计算:“一千堆这样的干草大约值六百法郎。”
“应该说……说……一千二百法郎,因为再割一茬,又能卖三四百法郎。那么,您……您……算算……一年一……一千二百法郎……四十年下来……再加……加上利……利息……总共……多少,您知……知道。”
“算它有六万法郎吧,”公证人说。
“得了吧!总共……共……只有六万法郎。那好,”老葡萄园主不结巴了,“两千棵四十年的白杨还卖不到五万法郎。这就亏了。我发现了这个漏洞,”葛朗台趾高气扬地说。“让,你把树坑都填平,只留下在卢瓦河边的那一排不填,把我买来的白杨树苗栽在那里。河边的树木靠政府出钱施肥浇水,”说着,朝克吕旭那边一笑,鼻子上的肉瘤跟着轻微地一动,等于作了一个挖苦透顶的冷笑。
“明摆着,白杨只该种在荒脊的地方,”给葛朗台的盘算吓得目瞪口呆的克吕旭随口应付道。
“对了,先生,”箍桶匠话里有刺地答道。
欧叶妮只顾望着卢瓦河优美的风景,没有注意父亲的计算,可是,听到克吕旭开口,她不禁侧耳倾听:“哎,好啊,您从巴黎招来了女婿,眼下索缪城里人人都在谈论令侄。我又得草拟一个协议了吧,葛朗台老爹?”
“您……您……您一大……大早出门,就就就为了跟我说这个?”葛朗台一面说,一面扭动着肉瘤。“唉!那好,我的老伙伙计,不瞒您说,我把您您您想知道的都告诉您吧,我宁可把女……女……女儿……扔……扔进卢瓦河,您明明明白吗?也不……不想把她……嫁……嫁给她的堂堂堂弟。您可以……把……把这话……说出去。先不说吧,让他们……
嚼……嚼舌头去。”
这一席话使欧叶妮感到昏晕。在她心中刚开始冒头的遥远的希望,曾忽然间像鲜花般怒放,由朦胧而具体,可现在眼看被湮成一团的鲜花统统给割断了,散落在地。从昨晚起,促使两心相通的种种幸福的丝丝缕缕,把她的心拴到夏尔的身上;那么说,今后将要由痛苦来支撑他们了。难道妇女的命运,受尽苦难比享尽荣华更显得崇高吗?父爱的火焰怎么会在父亲的心头熄灭了呢?夏尔犯了什么大罪?百思不解!她初生的爱情本来就是深不可测的神秘,如今又包上了重重疑团。她回家时两腿不住地哆嗦,走到那条幽暗的老街,她刚才还觉得充满喜气的,现在却只觉得如此凄凉,她呼吸到了岁月和人事留下的悲怆。爱情的教训她一课都逃不了。快到家时,她抢先几步去敲门,站在门前等父亲。但是,葛朗台看到公证人手里拿着一份还没有拆卦的报纸,问道:“公债行情如何?”
“您不肯听我的话,葛朗台,”克吕旭回答道,“赶紧买些吧,两年之内还有两成可赚,再加上高利率,八万法郎的年息是五千。行市是七十法郎一股。”
“再说吧,”葛朗台搓搓下巴颏。
“天哪!”公证人说。
“什么事?”葛朗台问;克吕旭这时已把报纸送到他的眼前,说:“您自己看看这篇文章。”
巴黎商界最受尊敬的巨头之一葛朗台氏,昨天照例前往交易所之后,在寓所以手击中脑部,自杀身亡。此前,他已致函众议院议长,辞去议员职务,同时辞去商务裁判法院裁判之职。经纪人洛甘及公证人苏歇的破产,使他资不抵债。以葛朗台氏享有的威望及其信用而论,应不难于在巴黎获得资助。不料这位场面上的人物,竟屈从于一时的绝望,出此下策,令人扼腕……
“我已经知道了,”老葡萄园主对公证人说。
这话让克吕旭顿时感到浑身冰凉。虽然当公证人的都有不动声色的本事.但是他想到巴黎的葛朗台或许央求过索缪的葛朗台支援几百万而遭拒绝,仿佛有一股凉气透过他的脊梁。
“他儿子昨天那么高兴……”
“他还一无所知,”葛朗台依旧镇静地答道。
“再见,葛朗台先生,”克吕旭全明白了,要紧去给蓬丰庭长吃定心丸。
葛朗台回到家里,看到早饭已经摆好。欧叶妮扑到母亲的怀里,情绪激动地吻了吻母亲,她的心情跟我们极其苦恼但又无法渲说时一样。葛朗台太太正坐在窗边那张四脚垫高的椅子上编织冬天用的毛线套袖。
“你们先吃吧,”娜农从楼梯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下楼来,说道,“那孩子睡得像个小娃娃,正香着呢。他闭着眼睛的那模样多可爱!刚才我进去叫他。嗨!就像没有人似的,一声不应。”
“让他睡吧,”葛朗台说,“今天他什么时候醒都赶得上听到坏消息。”
“怎么啦?”欧叶妮在咖啡里放了两块糖。天晓得一块重几公分,那是老头儿闲着没事儿把大块切成的小块。葛朗台太太不敢问,只望着丈夫。
“他父亲开枪打碎了自己的脑壳。”
“我叔叔?……”欧叶妮问。
“可怜的年轻人!”葛朗台太太失声叫道。
“是可怜,”葛朗台说,“如今他分文没有了。”
“唉!可他现在睡得那么香,好似天下都是他的呢。”娜农说,那语调分外柔和。
欧叶妮吃不下早饭。她的心给揪得紧紧的,她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所爱的人遭受的不幸,感到切肤之痛,同情的激流泻遍她全身心。可怜的姑娘哭了。
“你又不认识你的叔叔,哭什么?”她的父亲像饿虎一样瞪她一眼,说道。他瞪眼看黄金时的目光想必也是这样的。
“可是,老爷,”女佣人插嘴道,“这可怜的小伙子睡得那么香,还不知道横祸临头。谁见了能不同情啊?”
“我没有跟你说,娜农!别多嘴多舌。”
欧叶妮这时才知道,动了情的女人应该隐瞒自己的心迹,她不吭声了。
“等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给他漏半点口风。这是我的希望,葛朗台太太,”老头儿接着说道,“我现在不得不去叫人把草地挨着大路那边的水沟挖齐。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我跟侄儿谈谈与他有关的事情。至于你,葛朗台小姐,要是你为这公子哥儿哭鼻子抹泪,就到此为止吧。他很快就要动身去印度。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父亲从帽子边拿起手套,像往常一样镇静地戴上,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地捋妥贴之后,出门去了。
“啊!妈妈,我透不过气来,”欧叶妮等房里只剩下她和母亲两人时,失声叫道。“我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葛朗台太太见女儿面色发白,赶紧打开窗户,让她大口吸气。“我好一些了,”欧叶妮过了一会儿说。
平时外表那样冷静和稳重的女儿竟激动到这种地步,葛朗台太太不禁一怔,她凭慈母对娇儿心心相通的直觉,看着欧叶妮,同时猜透了一切。确实,她们母女之间关系密切的程度,超过了那一对遐迩闻名的匈牙利孪生姐妹;匈牙利孪生姐妹由于造物主一时的错误身体连在一起,欧叶妮和她母亲坐在窗前做女红,到教堂望弥撒,总形影相随,连晚上睡觉都呼吸一样的空气。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把女儿的头搂在怀里。
听母亲这声低吟,女儿抬头望母亲,揣摩她没有明说的意思,然后,她问:“为什么要送他去印度?他遭受不幸,难道不该留下吗?他不是咱们的亲骨肉吗?”
“是的,孩子,按理说他应该留下;可是你父亲自有道理,咱们应该尊重他的主张。”
母女俩一声不响地坐着,母亲坐在垫高的椅子上,女儿坐在小靠椅里;接着,两人重新拿起活计。欧叶妮对母亲如此通情达理,十分感激,憋不住吻了吻母亲的手,说道:“你多善良啊,好妈妈!”这话使母亲常年受苦而憔悴不堪、老气横秋的脸上绽出了光彩。欧叶妮接着问了一句:“你觉得他好吗?”
葛朗台太太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沉默了半晌之后,她低声问道:“你已经爱上他了,是吗?这可不好。”
“不好?”欧叶妮反问,“为什么?你喜欢他,娜农喜欢他,为什么我就不该喜欢他?来,妈妈,摆好桌子,等他来吃早饭。”她放下活计,母亲也跟着放下活计,嘴里却说:“你疯了!”但是她乐于证明女儿疯得有理,她跟她一起疯。欧叶妮叫娜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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