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夕雾》

到了傍晚,老夫人又派人来请,并命打开两室之间的储藏室两边的门,作为通路。老夫人虽然身患病苦,还是必恭必敬地接待公主,按照礼仪,下榻相迎①。对公主言道:“这屋子里肮脏,邀你过来,也很不好意思。才只两三天不见,便象隔了几年,想念得很呢。今世虽为母女,后世未必定能相见。即使再为母女,但记不得今世之事,也是枉然。如此想来,母女之缘实甚短促。情爱过分亲密,反而教人后悔了。”说罢掩面而泣。落叶公主也百感交集,不胜悲伤,只管注视老母,默默不发一语。公主生性腼腆,欲语难于启口,只觉不胜羞耻。老夫人很可怜她,亦不诘问昨夜之事。侍女们立刻点起灯来,又把晚餐送到这里来请用。老夫人听说公主今日饮食不进,便亲手将肴撰另加调制,但公主一点也不想吃。倒是看见母亲病状好转,她胸怀略觉开朗。

①老夫人是更衣,身分不高。女儿却是高贵的皇女,故须恭迎。

此时夕雾又送信来了。不悉内情的侍女接了进来,报道:“大将有信,是给小少将君的。”公主越发提心吊胆了。小少将君接了信。老夫人就不得不问:“是什么信?”原来老夫人心中已经确信女儿失身,正在等待夕雾今夜再来。听见有信,料想他不来了,心中很是不快。她说:“这信还是应该答复的。否则不成样子。世间少有肯替人辩白的人。你虽然自信清白,能相信你的人恐怕很少吧。还不如无所顾忌地和他通信,照向来一样才好。置之不复,不成样子,也太自大了。”便要看信。小少将君很为难,然而只得呈上。但见信中说道:“昨夜拜见,始知公主待我实甚冷淡,反教我专心一意、恋念不舍了。

在山泉水清,出山溪水浊。

若欲保清名,徒然成浅薄。”

语言甚多,老夫人未能毕读。这信态度很不明显,话中似有得意之色,而今宵又淡然不再来访。老夫人看了信很不高兴。她仔细寻思:“从前卫门督对公主爱情冷淡,我很伤心。然而他表面上对她异常尊重。全靠如此,聊可慰情,尚且很不称心。现在此人态度如此,如何是好!前太政大臣家的人闻知此事,不知作何感想。”又想:“我总得探探他的口气,看他如何说法。”便不管心情颓丧,勉强擦擦眼睛,执笔代为作复,写出来的字奇形怪状,好象鸟迹。信中言道:“老身病势垂危,公主亲来探望。正在此时,接读来示。苦劝公主作复,其亲心情愁闷,不能执笔。老身未便坐视,只得代为奉答:

女萝生野畔,佳种出名州。

何故探花者,勿匆一夜留?”

只写数语,就此停笔。将信两端捻封①,掷出帘外。立刻躺下身子,但觉异常痛苦。众侍女推想刚才是鬼怪一时疏忽,暂不侵扰之故,便惊慌骚扰起来。正在祈祷的几位灵验的法师就又开始大声诵念。众侍女劝请公主:“还是回去的好。”但公主自伤命薄,情愿与母同死,一直守候在旁。

①信纸是卷成筒状的,故捻封两端。

且说夕雾大将那天昼间从六条院回三条院自邸。今宵倘再访小野山庄,则外人将以为昨夜真有其事,而事实上还不配如此,因此只得努力忍住。然而恋慕之苦,反而比往日增加了千倍。夫人云居雁隐约闻知丈夫有偷情之事,脸上装作不知,只管躺在自己的起居室中,和孩子们玩耍消遣。黄昏初过,小野山庄送回信来了。夕雾拆开一看,此信与往常不同,文字都象鸟迹。一时不能辨识,便把灯火移近,仔细阅读。云居雁虽然住在隔壁室中,却早就看到有信送来,便悄悄地走到夕雾背后,把那信抢了去。夕雾吓了一跳,对她说道:“这算什么呢?真正岂有此理!这是六条院东院那位继母①送给我的信呀。她今天早上受了风寒。我告辞父亲出门时,不曾再去望她,心甚挂念。回家后送信去探问病状,这是她的回信呀!你看吧,情书难道写得这样的?况且你这种态度多么野蛮啊!相处年月越久,越是看人不起,真正气死我也!你不管我怎样想,全不怕难为情。”他愤然地叹一口气,

①指花散里。

并不表示可惜的样子要去夺回信来。云居雁也不立刻看信,只是拿在手里,答道:“你说‘相处年月越久,越是看人不起’,你对我才如此呢!”她看见夕雾泰然自若,不免有些忌惮,只是撒娇撒痴地说了这一句话。夕雾笑道:“谁对谁都好,这原是人世常态。不过象我这样的人,别处怕找不到。一个身分高贵的人,斜目也不看一眼,守定一个妻子,好象惧怕雌鹰的雄鹰一样①,多么惹人耻笑!被这样顽固的丈夫死守着,在你也不是光荣的。须得在许多妇人之中,特别受丈夫爱怜,地位与众不同,这才可教别人艳羡,自己心里也常愉快,于是欢乐之情、可爱之事,源源不绝而来。如今教我象某翁那样专心一意地死守一个少女②,真乃可惜之事。这在你有什么体面呢?”他花言巧语地想骗出那封信来。云居雁嫣然一笑,说道:“你想装成体面,教我这老婆子苦死!近来你的模样变得浮薄可厌,我向来没有看惯这种模样,心中实在难过得很。正是‘从来不使侬心苦……’③呀!”娇嗔之相,亦自可爱。夕雾答道:“你的意思是‘今日突然教我忧’吧,究竟为了何事呢?你一直不曾说起,也太疏远我了。定然是有不良之人搬弄是非。其人不知怎的一向不赞许我,为了我的绿袍④,至今还看我不起,因此把种种难听的话隐隐约约地讲给你听,企图离间我们。于是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你就大吃其醋……”他口上虽然如此说,但念落叶之事将来终于要成就的,所以并不特别强调。大辅乳母听了这话很难为情,一句话也不说。两人谈东说西,云居雁还是把信藏过,夕雾也不强要取回,没精打采地就寝了。但他胸中忐忑不安,总想设法取它回来。料想这是老夫人写的信,不知信中说些什么。他躺着寻思,不能成寐。云居雁已经睡着,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她的茵褥底下探索,然而没有找到。不知道那封信藏在何处,心中十分懊恼。

①鹰雌者身体大,雄者身体小。

②这大约是一个故事,今已失传。

③古歌:“从来不使侬心苦,今日突然教我忧。”见《水原抄》所引。

④ 夕雾以前向云居雁求婚时,大辅乳母嫌他官位低(六位,穿绿袍)。

次晨天色已明,夕雾醒来,并不立刻起身。云居雁被孩子们吵醒,走出外室去了。夕雾装作刚才醒来,起身在室中到处寻找,然而找不出来。云居雁看见他并不急欲找信,料想这不是情书,也就不把它放在心上。男孩子们蹦蹦跳跳地游戏,女孩子们玩娃娃,年纪稍长的读书习字,各自忙各自的。还有很小的孩子,缠住了母亲,拖来拖去。云居雁便把夺得的信完全忘却了。夕雾除了这信以外,别的事全都不想。他只想早些儿写回信去,然而昨夜的信不曾看得清楚。不看来信而作复,老夫人将推想那信失落了。他左思右想,心乱如麻。大家吃过早饭之后,日长人静,夕雾心中烦恼,对夫人说:“昨夜的信上不知写些什么,你死不肯给我看,真是奇怪。我今天应该前去探望,可是心情不佳,不能前往。我想写封信去,但不知来信写些什么。”说时态度淡然。云居雁想想,夺取这封信实在没有意思,觉得难以为情,便不再提此事,答道:“你只要说前晚在深山中受了风寒,身上不好,不能出门,婉言道歉就得了。”夕雾开玩笑地说:“算了吧!不要只管说这些无聊的话!有什么意思呢?你把我看作世间普通的色情男子,反而可耻。这里的侍女们看见你在我这个不识风情的人面前说这种醋话,都觉得好笑呢。”接着便问:“那封信到底藏在哪里了?”云居雁并不立刻拿出信来,于是只得照旧和她谈东说西,暂时躺着休息一会,不觉日色已暮。

夕雾被鸣蜩之声惊醒,想道:“此刻山中的雾不知多么浓重,真可怜啊!今天总该写回信去了。”他觉得很对不起她们,便不知不觉地拿过砚台来磨墨,一面举目怅望,考虑这回信如何写法。回头忽见云居雁所坐的茵褥里边有一处稍稍高起,试把首褥揭开一看,原来那封信塞在这里!他又是欢喜,又是生气,笑着展开信来阅读。读完之后,心中只是叫苦。原来老夫人以为前夜已成事实,使她心中难过,真真对她不起。昨夜等到天明,不知多么痛苦。今日又到此刻尚无回音。他想到这里,但觉懊恨不可言喻。又想:“老夫人熬着病苦,勉强提笔胡乱写这封信,可见她是忧伤得难于忍受,因而如此写的。怎禁得今宵又是音信全无呢!”然而现已毫无办法。因此觉得云居雁太恶作剧,实甚可恨。他想:“她任情戏耍,好端端地藏过了这封信……罢了,这种习气都是我自己养成她的。”左思右想,觉得自身亦甚可恨,竟想哭出来。他想立刻出门去访,又想:“公主不见得肯放心和我见面吧;但老夫人信上如此说,教我如何是好?真不凑巧,今天是诸事不宜的坎日,万一她们许我成亲,将来后果不吉,也使不得。还得从长计议为是。”此人一向认真,故有此种想法。于是决定先写了回信再说。信中写道:“宠锡华翰,铭感无似。拜读之余,喜不自胜。但‘匆匆一夜’之责,不知有何所闻而出此言?

冶游遥入深秋野,

未结同衾共枕缘。

如此申明,虽属无益,但昨夜未能造访,其罪自不容辞。”又写了一封长信给落叶公主。命人从厩中牵出一匹快马,换上随从用的鞍子,派遣前晚那个将监跨马送信,又低声吩咐他道:“你对他们说:我昨夜在六条院住宿,是刚才回三条院的。”

小野山庄中昨夜等候夕雾不来,老夫人忍无可忍,不顾日后人世讥评,写了一封诉恨的信去,竟连回音都没有。今日看看天色又暮,不知夕雾究竟如何用心。老夫人对他已经绝望,伤心之极,肝肠寸断,近来病势已稍见愈,今日忽又沉重起来。落叶公主本人心中,对于此事并不觉得忧伤,她只为那天被这素未谋面的男子看到了日常生活的姿态,不胜痛恨。她并不十分考虑夕雾之事,只是看见母亲为她如此伤心,觉得意想不到,又觉得十分可耻,但也无法说明自身清自,因此她的神情比常日更加怕羞。老夫人看了很难过,觉得这公主的命运越来越苦了,悲伤充塞了胸怀。便对她说:“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噜囌了。人事总是宿世命运所注定。但也由于自心疏忽大意,以致受人讥评。往事虽已不可挽回,今后自当格外小心。我身虽然微不足数,过去对你也曾悉心教养。现在无论何事,你都全般通晓。人情世故孰短孰长,你也皆能分别,在这方面我已很可放心了。然而你还不脱孩子习气,心中主意尚欠坚定。为此我很担心,总希望自己能多活几年。普通臣民之家,但凡身分稍高者,总是一女不嫁二夫,否则被人看轻,视为浮薄。何况你是金枝王叶之身,并无特别事故,率然接近男子,如何使得!从前由于意外之缘,使你周身下嫁,多年以来,我常为你伤心。然而这也是你的宿世孽缘。因为自你父皇以下,无不赞善,而那边的父大臣亦表示心许,教我一人如何阻当?唯有让步听命而已。不幸此人短命而死,害得你孤苦伶仃。但这也不是你自己的过失,唯有埋怨皇天,凄凉度日而已。不料此次又添一事,为人为己,都流传了轻薄之名。虽然如此,外间声名可以置若不闻,但求象世间寻常夫妇一般相爱,自可从容度日,亦可使我心慰。岂知此人又是如此无情!”说罢欷歔泣下。老夫人只管独抒己见,公主无法插嘴辩白,唯有嘤嘤啜泣,那模样非常可怜可爱。老夫人一直向她注视,又说:“唉,我看你生得没有一点不如别人。究竟前世作了什么孽,以致今世忧患频仍,如此命苦呢?”说罢,但觉身体异常痛苦。鬼怪是乘人衰弱而猖狂进攻的,此时老夫人忽然气息奄奄,身体渐渐冷却。律师也惊慌起来,就向佛许下大愿,高声诵念祈祷。这位律师曾立宏誓:终身笼闭山中。此次为老夫人破例下山,若修法不验,毁坛归山,则面子全无,且使佛亦无颜对人。因此全心全意地虔诚祈祷。公主哭泣之哀,自不必说。

正在骚乱之际,夕雾大将遣使送信来了。此时老夫人尚未完全昏迷,隐约闻得有信送来,心知夕雾今夜又不会来了。她想:“我的女儿何其命苦,想不到做了世人的笑柄!连我也留了一封可耻的信在别人手中!”百感交集,痛苦之极,就此与世长辞。这般情景,悲、恨等字都不够形容了!她以前常常被鬼怪侵扰,有好几次死而复苏。僧众以为此次也照老例,就加紧诵念祈祷,岂知一去不返了。公主要跟母亲同去,躺在遗骸旁边哭泣。侍女们用人世常理来劝慰她:“今已无可奈何了!凡人走上了大限之路,是决不会再回来的。公主虽然舍不得老太太,有何办法可得称心如意呢?”有的强要扶她回去,说道:一这样反而不好!会使老太太在冥司路上增加罪过呢1 回那边去歇息吧。”但公主的身体缩成一团,已经失却知觉了。僧众拆毁了祈祷坛,纷纷散去,只有几个陪夜僧人留着。现在已经无可挽回,那景象真好凄凉!

各处都来吊丧,不知道是几时得悉的。夕雾大将也闻知噩耗,非常吃惊,立刻造使吊慰。源氏、前太政大臣,以及其他一切亲友,遣使致奠者甚多。山中的朱雀院也送了一封十分恳挚的信来。公主收到此信,方才抬起头来。但见信中有言:“我早就闻知你母病重,但她向来多病,我已见惯,以致疏忽,不曾遣使慰问。你今遭此大故,诚属不幸之至。我推想你悲伤之状,不胜怜惜。务望省察人世无常之理,善自宽慰为要。”公主两眼已经哭得不能见物,然而还是握笔奉复。老夫人生前常常嘱咐死后应如何殡葬,故遵此遗命,今日即行出殡。老夫人的侄儿大和守①负责料理一切丧事。公主恋恋不舍,希望暂时多得瞻仰遗骸。但此事不能照办,众人立刻准备出殡。正在出发之际,夕雾大将来了。

①即小少将君之兄。

夕雾动身之时,对家人说:“今日若不去吊,以后日子不好。不宜出行。”实则他推想公主一定十分悲戚,不胜挂念,所以立刻前往。家人劝他不必如此急急。但他定欲出门。路程甚远,好容易到达山庄,但见景象异常凄惨。遗骸用屏风围着,不教来客看见,样子阴森可怕。夕雾被延入老夫人起居室西边的一室中,大和守啼哭着前来接待。夕雾靠在边门外的栏杆上,召侍女前来。众侍女由于伤心过度,个个都神思恍惚。但因夕雾亲自惠临,诸人略觉喜慰,小少将君便前来应对。夕雾看见了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向来性情坚强,不容易流泪。但此时看到这凄惨情景,想起老夫人生前模样,实在不胜感慨。而且这人世无常之相,不是传闻而是亲见,因此悲痛万分。好容易镇静下来,叫小少将君转达公主:“前闻老夫人病势好转,我便疏忽大意了。做梦也得过些时间方醒。比梦醒得还快,真教人不胜惊骇!”公主想道:“我母亲如此忧伤而死,多半是为了此人。虽说是前生注定,这孽缘实在可恨。”因此置之不答。众侍女异口同声地劝道:“教我们怎样答复他呢?大将身分高贵,特地急忙来吊,确是一片诚心。如果置之不答,未免太不礼貌。”公主答道:“听凭你们推量我心,代为答复吧。我已不知所云了。”说过就躺下身子,这原也是难怪的。小少将君便出去对夕雾说:“此刻公主昏厥,几同亡人一样了。大驾光临,今已禀告。”这些侍女说话都已泣不成声。夕雾便道:“我也无法安慰她了。且待我自己心情稍定,公主哀思稍懈,再来拜访吧。但老夫人此次突然仙逝,不知何故,乞道其详。”小少将君便把老夫人等待夕雾不来而忧伤之状约略告知,末了说道:“这话似是埋怨大将了。实因今日心绪缭乱,语言未免错乱。大将既欲详询,则公主悲哀之思终有限制,且待公主心情稍定,再行奉告,并请指教。”夕雾见她说时神情昏迷,便觉自己欲说的话也难于出口。后来说道;“我也觉得心绪缭乱了。还望你善言劝慰公主,请她复我片言只语也好。”他舍不得立刻回去。终于因为此时人目众多,如果久留不去,恐被视为轻率,只得起身告辞。他想不到今夜就要殡葬,觉得排场过分简单,实在太不象样,便召集附近庄园中人员,一一吩咐,叫他们照料一应事宜,然后离去。此事突然发生,以致葬仪过分简单。今得夕雾协助,气象忽然庄严,送葬人数也增添不少。因此大和守不胜欣慰,十分感激夕雾的好意。落叶公主想起母亲即将化作灰尘,心中不胜悲痛,只管匍匐号哭。旁人睹此情状,觉得虽是母女,实在不宜过分亲爱。如今公主悲痛若此,恐对自身亦甚不利。于是大家伤心叹息。大和守对公主说:“此间景象凄惨,不宜久留。长住在此,悲痛将无了时。”但公主总想接近山中火葬之烟,以便回忆母亲,因此定欲终身居住在这山庄中。东面的走廊及杂舍中,略施间隔,七七期间做功德的僧人住在其中,悄悄地诵经念佛。西厢改用丧中装饰,由公主居住。公主就在其中无昼无夜地度送悲伤的岁月,不觉已到深秋九月。

山风凛冽,木叶尽脱,四周景象无限凄凉。落叶公主受此环境影响,日夜悲叹,泪无干时。她痛恨“生死”也不能“随心意”①,便觉人世实在可悲可厌。众侍女也都觉得万事可悲,心迷意乱。夕雾大将每日遣使存问,犒赏僧众种种物品。寂寞地诵经念佛的僧众都很喜慰。又写情深意密的信给公主,向她诉恨,一面又无限殷勤地向她慰问。但公主看也不看一眼。她想起那天晚上夕雾的荒唐行为,致使病弱的老夫人以为他们已成事实,因而抱恨死去,成了妨碍往生成佛的罪障,便觉悲愤填胸。只要有人约略提及此人,她就痛恨万状,泪下如雨。因此众侍女不敢禀告,徒唤奈何。夕雾连一行回信也收不到,起初以为公主哀思未尽,暂不写信之故,但后来日子太久,只管音信全无。他想:“悲哀终有限度,岂可如此忽视我的一片真心!真乃无情过分,太不懂事了。”心中不免怨恨。又想:“如果我信上说的是风花雪月等闲情琐事,固然使她讨厌,但我写的都是同情于她的哀愁和悲伤的慰问之言,她对我应知感谢。回忆昔年太君逝世,我心悲痛不堪。前太政大臣却并不哀伤,认为死别乃人世常事,而只在丧葬仪式上尽其孝道,实甚冷酷无情。六条院父亲大人只是半子,反而诚恳地举办死后种种佛事,使我不胜喜慰--并非为了他是我父亲才这样说。对已故的卫门督也竭尽哀思,因此我从那时候起就特别亲近他。柏木为人非常镇静,对世事考虑十分周到,其哀思比常人更为深切,真乃可爱之人。”他在寂寞无聊之时,常常如此回想,借以度送日月。

①古歌:“但教生死随心意,视死如归并不难。”见《河海抄》。

云居雁不知道夕雾与落叶公主的关系究竟如何,她以前只见夕雾和老夫人有通信来往,而且写得非常详细,却不见落叶公主来信,觉得莫名其妙。有一天,夕雾躺着,怅望夕暮天空,耽入沉思。云居雁差她的小儿子送一字条去,一张小纸的一端写着:

“欲慰君心苦,君心不可知:

莫非悲死别,或是叹生离?

不得要领,使我心忧。”夕雾看了,脸上露出微笑,想道:“她如此东思西想而说出这种话来,以为我是想念已故的老夫人,太不相称了。”便立刻若无其事地复道:

“不为生离叹,岂因死者悲!

但伤人命促,似露受朝晞。

我乃悲叹人世无常耳。”云居雁看了答诗,情知丈夫故意隐瞒,她不管人生如露等事,只觉更增愁叹。夕雾终于忘不了落叶公主。心甚挂念,便又赴小野山庄访问。他本已抑制情绪,拟待七七四十九日热丧过后,从容地前往探望。然而实在忍耐不住,他想:“时至今日,也不必顾忌这无实的浮名了。只要象普通一样地向她求爱,能如愿以偿使好。”就不顾夫人多心,也不捏造借口了。又想:“即使公主本人态度强硬,不亲近我,但我有老夫人恨我‘匆匆一夜留’的信为凭据,她就无法自认为清白了。”这样一想,他就胆壮起来。

九月初十过后,山野秋气萧索,即使不是深知情趣的人,亦必真心感动。林木末梢的秋叶和山上的葛叶,不堪山风狂吹,慌忙纷纷散落,其声掩盖了庄严的诵经声,只有念佛之声朗朗可闻。室内人影稀少。群鹿被寒风吹逐,都傍着篱垣彷徨,或者躲入深黄色的稻田中,不怕驱鸟器①的声响,引颈长鸣,令人听了发愁。瀑布之声不断轰响,更使愁人增悲。只有草丛中的秋虫唧唧之声是微弱的。龙胆从枯草中突出,表示唯我独长。这些带露的花草,都是秋季照例应有的景色,但在此时此地看来,觉得特别凄凉难堪。夕雾照例走近两面的边门,站着看看四周光景。他身穿平日穿惯的常礼服,里面的深色砑光衬衣鲜丽地露出在外面。光线微弱的夕阳毫无顾忌地向他照射,使他觉得眩目,漫不经心地举起扇子来遮光。众侍女看了,觉得这种优美的手势,应该是女子所有,女子尚且做不出来呢。他装着可使愁人心慰而微笑的和悦之相,指名宣召侍女小少将君。小少将君奉命前来,站在离开他所站的廊下极近的地方。但他深恐帘内有别的侍女,不便和她详谈,便对她说:“再走近些吧!不要疏远我呀!我不辞跋涉之劳,特地来到这深山之中,这一片诚心不可忽视啊!况且雾如此重。”他装作不看着她,而向山的方面眺望,又说:“再近来些,再近来些!”小少将君便把淡墨色的帷屏从帘端略略推开,把衣裾撩在一旁,坐了下来。这小少将君是大和守的妹妹、老夫人的侄女,血缘甚近,并且从小由老夫人抚育成长,因此所穿衣服颜色甚深,她身穿一套橡实色②丧服,外加一件礼袍。夕雾对她言道:“老夫人逝世,使我悲痛不尽,自不必说;加之公主一言不复,无情太甚,使我想起了心魂俱丧!外人看见了我,都怪我为何如此愁苦。如今我已无法忍受了。”接着又说了许多怨恨之词,并且提起老夫人临终前寄他的信,说罢哭泣甚哀。小少将君哭得更加厉害,后来收泪答道:“那天夜晚,老夫人等候大将,岂知连口信也没有来。其时已近临终,神思昏迷,便痛感绝望。天色渐暗,病势越发沉重,那鬼怪便乘人之危,致人之命了。昔年卫门督逝世时,老夫人也因伤心过度,屡次昏迷过去。因见公主同样悲伤,为欲劝慰公主,勉强振作起来,惭惭恢复健康。但此次公主遭老夫人之丧,无人劝慰,以致神志丧失,人事不省了。”她说时痛感前情,不绝悲叹,因此语言哽咽断续。夕雾说道:“此言诚然。公主确已伤心过分,情绪十分萎顿了。但事已如此,恕我直言:今后公主将依靠何人呢?朱雀院闭居深山之中,白云野鹤,遗世独立,通信亦甚不易。请你善为劝导,务使公主知道自身所处困境。世间万事,都是前世制定。公主虽然不欲随俗,无奈事与愿违!人生倘欲如意称心,首先须得没有死别之悲,方始可能呀!”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话,但小少将君一言不答,只管叹息。此时室外群鹿哀鸣。夕雾听了,便吟诵“怜我独眠夜,泣声似此长”的古歌③。接着赋诗云:

“跋涉离人里,遥临小野庄。

声如鸣鹿苦,不惜湿衣裳。”

小少将君答道:

“热泪沾丧服,秋山人意乖。

鹿鸣声正苦,添得哭声哀。”

此诗并不甚佳,但在此时由女儿低声唱出,夕雾觉得亦甚美妙。他就叫小少将君向公主传言数语。公主命小少将君答道:“此刻我在世间,犹似身在愁梦之中。且待此梦稍醒,自当答谢屡次枉驾之恩。”只此数语,真乃十分冷淡的应酬。夕雾觉得公主太无情,只得长吁短叹地独自回京。

①木板上系几根竹管,拉绳使发音,以驱逐鸟兽。

②用橡树实的汗水染成的,即黑色。对死者关系亲、哀思深的,所穿丧服的黑色也深。

③古歌:“秋来鸣鹿苦,响彻晚山阳。怜我独眠夜,泣声似此长。”见《古今和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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