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夕雾》

①本回写源氏五十岁八月至冬季之事。

以诚实著名的贤人夕雾大将,终于对这一条院的落叶公主起了恋情,心中念念不忘。他在人前装作不忘故人旧情,时时诚恳地前往慰问,但积年愈久,心底里愈觉不甘如此便罢。老夫人觉得夕雾之诚恳十分难得,心甚感激。她近来生涯愈觉岑寂,夕雾常去访问,给她安慰不少。夕雾当初并非为了求爱而来访的。他想:“此刻态度一变,忽然提出求爱,实甚唐突。只有竭尽忠诚,将来公主未必不肯见容。”他想找个适当机会,探察公主心意如何。但公主一直不曾亲自与夕雾会面。夕雾正在找寻机会,想把心事向她明言,看她作何表示。忽然老夫人为鬼怪作祟,生起病来,移居比叡山麓小野地方的别墅里。老夫人早年皈依一位律师,此人善作祈祷,驱除鬼怪,现在笼闭山中,誓不入市。惟小野近在山麓,可以请他下来。移居时所需车辆人夫,均由夕雾备办。柏木的几个嫡亲兄弟,因为事务繁忙,生活烦乱,反而顾不到这位寡嫂家的事。其中长弟左大弁红梅,对公主并非没有恋情,曾经一度贸然求爱,惨遭公主坚决拒绝,此后便无颜再去访问。只有夕雾非常贤明,若无其事地常来亲近公主。

夕雾闻知老夫人请僧众举行祈祷,便备办种种布施物品及祈祷时所用净衣,遣人殷勤致送。老夫人患病,不能亲自作书答谢。众侍女说:“对这身分高贵的人,叫寻常人代笔答谢,似乎大不礼貌了。”便劝请公主作复。公主的手笔非常优美,寥寥数语,着墨不多,然而语甚亲切。夕雾看了越发恋恋不舍,为欲多看公主手笔,此后频频和她通信。夫人云居雁看见他们如此亲热,逆料将来定会生事,脸上时见不快之色。夕雾心有顾忌,虽欲亲赴小野访问,一时未便即刻实行。

八月中旬,野外秋色正美之时,夕雾渴望看看公主山居情状,便装作普通访友的样子,对云居雁说:“某某律师难得下山,我有要事和他商谈。老夫人患病在山,我也想乘便前往慰问。”便向小野出发了。随从人员不多,只带亲信五六人,都穿便服。一路上山道并不特别深僻,惟松崎地方山色颇佳,虽无奇岩怪石,而秋色十分娇艳。比较起都中富丽无匹的宫邸来,毕竟富有清趣,更饶雅兴。落叶公主的别墅围着低低的柴垣,却也别饶趣致。虽是暂住之处,气象实甚高雅。作为正厅的房间东面凸出的一室内,筑着一座祈祷坛。老夫人住在北厢,落叶公主住在西面的室中。当初老夫人说鬼怪不祥,公主不可同行。但公主哪里肯离开母亲!必欲追随入山。老夫人又恐鬼怪移到别人身上,故将居室稍稍隔离,和公主的房间不通。因为没有招待客人的房间,几个上等侍女便引导夕雾来到公主帘前,请他暂待,然后向老夫人通报。老夫人命侍女传言:“承蒙远道劳驾,盛情不胜感激。老身如果就此死去,无法报答公子大德,如今幸得苟延残喘。”夕雾答道:“尊驾移居之时,小生本当亲送,只因家父正有要事嘱办,以致不克如愿。此后又因杂务烦忙,一时未能造访,中心不胜悬念。多所怠慢,不胜歉憾。”

其时落叶公主躲在室内。但旅居之所,设备简略,公主坐处并不甚深,帘外自然可以闻知室内动静。夕雾听见轻微的衣衫窸窣声,知道公主在这里面,便觉神魂飞荡起来。当侍女往返传言之际,夕雾便趁空和向来熟识的侍女小少将君等人谈话,他说:“我经常访问,竭诚效劳,至今已历多年①。你们待我还是如此疏远,叫我好恨啊!让我坐在帘前,凭人传言,隐约通问,如此冷遇,我平生尚未经历过呢。外人都讪笑我,说我何等愚笨,我听了实甚难堪。如果我在年轻位卑、行动自由之时,多少学得一些调情求爱的本领,今天不会受此冷遇。象我这样忠厚诚实、数年如一日的人,世间实无其类。”他说时态度非常认真。众侍女猜测到他的心事了,互相扯衣推肘,悄悄地商谈:“由我们随便代答,反而难以为情。”便进去告诉公主:“他向我们如此诉苦,公主若不出而应对,似乎太不知情了。”公主答道:“母亲不能亲自应对,有失礼貌,我理应代为招待。然而母亲病势沉重,我悉心看护,自己也已精疲力尽,不能应对了。”侍女将此言转告夕雾,夕雾说道:“这是公主说的么?”便整一整衣冠,说道:“老夫人病势沉重,我非常担忧,情愿以身代受。这是为了什么原故呢?恕我放肆直言:依愚见,在老夫人神思清爽、心身复健之前,公主自身必须保重,务求平安无事,则对双方皆有利。公主以为我所关念的只是老夫人,而不知道我对公主多年以来怀念之诚。这真使我大失所望啊!”众侍女都说:“此言实甚有理。”

①柏木死已三年。

夕阳西沉,天色冥漠,自成佳趣。四周烟雾弥漫,山阴顿觉幽暗。鸣蜩四起,聒噪不已。墙根抚子盛开,迎风拜舞,袅娜可爱。庭前各种秋花,任意乱开。水声淙淙,凉气逼人,山风呼呼,其音凄厉;松涛万顷,奔腾澎湃。忽闻钟声响彻云霄,此乃宣告昼夜不断诵经的僧人轮班的时间到了,离座僧人和接替僧人的念诵声和合一致,音调非常庄严。夕雾身在其间,但觉所见所闻,无不凄凉动人,便满怀感慨,耽入沉思,竟不想回家去了。律师正在祈祷,诵念陀罗尼之声十分庄严。忽闻众侍女相告:老夫人病状不佳。大家就聚集到病房中去了。旅居之所,侍女本来不多,此时公主身边侍女极少,公主只是独坐沉思,四周肃静无声。夕雾觉得披露心事的时机到了。忽然夜雾四起,封锁窗户。他便叫道:“归途方向也迷失了,如何是好呢?”接着吟诗云。

“漫天夕雾添幽致,

欲出山家路途迷。”

落叶公主在室内答道:

“茅舍深藏烟雾里,

狂童俗客不相留。”

吟声异常的微。夕雾想象音容,不胜喜慰,真个忘记回家去了。他说:“这真是进退两难了!归路已经失迷,这夜雾笼罩的屋里又不便泊宿,势必被逐客了。我这不惯风流的人,遇到此种情况,不知如何是好。”他表示不想回去,并隐约吐露难于禁受的恋情。几年来落叶公主并非不知道夕雾的心事,但一向只装作不知。此时听见他出之于口,表示怨恨,便觉十分讨厌,越发默默不答了。夕雾叹息一声,心中反复寻思,觉得此种机会不易再得。他想:“即使被她看作没良心的轻薄儿,也无可如何了。至少总得教她知道我多年以来恋慕之心。”便召唤随从。右近卫府的一个将监,最近晋爵五位的,是他的亲信,此人应召来前。夕雾吩咐他道:“我有要事,必须与这位律师晤谈。但他此刻正在祈祷,不得空闲,不久就要休息的。我今夜准备在此泊宿,等到初夜功德完毕后到那边去见他。叫某某人等在此伺候。其余随从都到附近栗栖野的庄院中去,在那边取秣喂马。不可让许多人在这里吵闹。在这种地方泊宿,深恐外人知道了以为轻率,会乱造谣言呢。”将监心知话中有因,便奉命退去。夕雾若无其事地对侍女们说:“这等大雾,归途实在模糊难辨,今夜我只得在此借宿了。既然如此,就让我宿在这帘前吧。等到阿阇梨休息时,我就去会他。”

夕雾以前来访,从来不曾如此长留,也不曾显露轻薄之相。今夜这般模样,落叶公主觉得很可担忧。然而轻率地逃往老夫人那边,又觉得不成样子,只得默默无声地坐着。夕雾对侍女随便说些话,渐渐靠近帘前。侍女膝行入内传言时,他就跟了进去。此时夜雾深锁窗户,室内光线幽暗,侍女回头看见夕雾进来,吃了一惊。公主困窘不堪,连忙膝行而去,闯出了北面的纸隔扇。夕雾敏捷地赶上,把她拉住。公主的身体已经进入邻室,但衣裾还留在这边。纸隔扇那边没有钩环,只得任其半开半闭,身上冷汗象水一般流出。众侍女都吓得呆若木鸡,不知此时应该如何对付。纸隔扇这边原装着锁,然而她们又不敢蛮不讲理地把这贵人拉开而把门锁上,只得哭丧着脸叫道:“哎呀!这算什么样子呢?想不到这位大人会起这种念头啊!”夕雾答道:“我但求如此接近公主而已,你们何必大惊小怪呢?我虽微不足道,但多年以来的诚意,你们总该早就知道了吧。”他就不慌不忙地诉说他的心事。但公主哪里要听!她只觉得遭此奇耻大辱,心中万分委屈,一句答话也说不出来。夕雾说道:“公主如此不讲情理,竟同无知小孩一样!我满怀隐痛,难于忍受,因而行动稍稍越礼,此罪自不容辞。但倘不得公主许可,决不敢再求更进一步的亲近。我实在是‘柔肠寸断苦难言’①啊!公主虽不赏脸,自然总有几分理解我的心事。但故意装作不知,待我如此冷淡,使我无法申诉,我就顾不得冒昧了。即使公主把我看作可恨的负心人,我也不惜,但求把年来淤塞在胸中的愁闷向公主分明告白而已。公主对我如此薄情,虽然使我伤心,但我决不敢放肆……”他强自镇定,装作情深意密的模样。公主虽然一直拉住纸隔扇,但这防御绝不巩固。夕雾也不强要开门。但笑着说道:“靠这一点阻隔来聊以自慰,也很可怜了!”他并不任意妄为。可见此人性行温和文雅,即在此时,亦与别人不同。

落叶公主想是长年悲叹之故,身体十分消瘦。身穿一袭家常便服,袖部显见手臂非常纤细。周身衣香袭人,遍体无不可爱,真有无限温柔之态。此时夜色渐深,秋风萧瑟。墙根虫吟之声、山中鹿鸣之声,与瀑布之声混合一致,其音十分凄艳。夜色清幽,即使是寻常感觉迟钝之人,亦必难于入寐。格子窗犹未关闭,窥见落月已近山头。这般凄凉景象,令人泪落难收。夕雾对公主说:“你到此刻还装作不了解我的样子,反而变成浅薄了。象我这样不识世故、愚诚可靠的人,世间实无其类。对于万事见解浅薄的人,讪笑我这样的人为痴子,亦可谓冷酷无情了。但象你这样聪明的人,也对我过分轻视,真教我想不通。你不是未经人事的人呀!”他说了千言万语,落叶公主不知如何对答才好,只管默默寻思。她想:“他以为我是既经下嫁的人②,可以放心地调戏,因而屡次隐约挑唆,实在使我伤心。我真是个世间无类的命苦人啊!”觉得不如一死了事。便饮泣说道:“我原知自身罪孽深重,但你此种狂妄行为,教我何以为心呢?”声音十分轻微。她在心中吟道:

“我独多忧患,频年袖不干。

今宵添热泪,名节受摧残。”

不想出口,却断断续续地泄露字句,夕雾便在心中组成诗篇,低声诵念。公主深以为耻,痛悔不该吟出此诗。夕雾说道:“我刚才言语不谨,冒犯你了。”便微笑着答诗云:

“公主纵轻我,今宵泪不添,

当年曾湿袖,名节早摧残。

不必犹豫,只管照我的想法吧。”便劝她到月光下去,公主心中懊恼,坚不肯去,奈何他用力一拉,便出去了。夕雾对她说道:“我爱公主,深挚无比,请你了解我心,不须顾忌。若非得你同意,我决不,决不……”他的语气非常坚决。谈谈说说之间,天色将近黎明了。

①古歌;“一度钟情深刻骨,柔肠寸断苦难言。”见《菅家万叶集》。

②古代公主下嫁者往往被视为缺德,故下文言“罪孽深重”。后面两诗亦含此意。

月色澄碧,了无荫翳,晓雾也遮蔽不住,清光射入室中。山庄厢屋甚浅,似觉与室外无甚间隔。公主觉得脸面正对月亮,怪难为情,竭力回避,其态度之娇媚难于形容。夕雾约略说起柏木生前之事,神情从容不迫。但他觉得公主对他不及对柏木之重视,不免向她诉恨。公主心中寻思:“我的故夫官位不及此人之高,但婚事乃父母之命,自然名正言顺。虽然如此,我犹且身受丈夫冷遇。何况此人,岂可冒昧相从?加之他不是外人,我翁前太政大臣是他的岳丈,如果闻知此事,不知作何感想。一般世间的讥评且不必说,我父朱雀院闻知此事,将何等伤心!”她一一考虑关系深切的诸人,觉得此事实甚可恨。她自己虽然坚守贞节,奈何世人谣诼纷传!老夫人此刻尚未得知,实在对她不起。将来知道了,定将责备她不知大义,真乃痛苦之事。因此她只管催促夕雾早归:“务请在天明之前回去!”此外别无言语。夕雾答道:“公主太无情了!教我象定情之后似地在天色未明之前踏着朝露回去,岂不被朝露耻笑!还得请你明白了解我的心情。你倘待我如此冷酷,巧妙地哄骗我早些离去,那时我禁压不住心中业火,会不知不觉地做出种种不成样子的事情来呢。”他实在恋恋不舍,经公主催促,反而不想回去了。但此人的确不惯于色情行为,觉得过分非礼,对人不起。而被人看轻,亦甚可耻。为人为己打算,还不如乘人不觉之时冒着朝雾回去为是。然而已经神不守舍了。吟诗云;

“露重萩原沾袖湿,

雾迷归途阻人行。

我虽空归,你泪湿的衣袖还是不得干燥的。这正是强迫我走的报应吧。”公主想道:“我的恶名定将没来由地传播出去了。但‘心若问时’,我总可坦白回答。”便用十分疏远的态度对待夕雾。答诗云:

“托辞野草多霜露,

更欲教人泪湿衣。

你的话真奇怪!”她谴责他,娇嗔之相亦甚可爱。多年以来,夕雾为公主竭诚效劳,多方照拂,其忠实远胜他人,但此时已经前功尽弃。他此次忽然放肆,显露了好色的本相,致使公主受惊,自己亦觉可耻。但仔细回想,又觉此次勉强遵从公主之意,未成事实,过后得不被人当作笑柄?归途中左思右想,心绪烦乱,只赢得满身朝露。

此种破晓偷归的行径,夕雾向不习惯,觉得颇有趣味,但又很辛劳。倘回三条院本邸,云居雁看见他浑身露湿,定将惊诧谴责。于是回到了六条院东殿花散里夫人处。此时朝雾尚未散却,回想山中别墅,不知气象如何。众侍女看见了,悄悄地说道:“真奇怪,大将从来不曾破晓偷归呢!”夕雾暂时休息一下,就换衣服。花散里夫人替他准备着冬夏种种崭新的衣服,立刻从熏香的中国式衣柜中取出来换上了。吃过早粥之后,他就去参见父亲。

夕雾遣使送信与落叶公主,但公主不肯拆阅。她昨夜突然遭此困窘,惊魂未定,又觉可耻,心中不胜懊恼。她想;“母亲倘知道了,教我何以为颜?她做梦也不曾想到此种事情,一旦看出我神情异常,或者由于世人不肯隐恶,消息传入她的耳中,那时她将怪我欺瞒,教我何等痛苦!倒不如叫待女们向她如实报告。她听了心中悲伤,也无可如何了。”母女二人一向十分亲睦,毫无半点隔阂。从前的小说中往往有告诉外人而欺瞒父母的事例,但落叶公主不想如此。众侍女相与议论:“即使老夫人略有所闻,公主也何必真有其事似地愁这般、愁那般呢?提前担心,也太痛苦了。”她们不知实情究竟如何,想看看这封来信。但公主拆都不肯拆开。她们着急了,对公主说:“置之不答,毕竟是不成样的,象无知小儿一般了。”便把来信拆开呈上。公主说道:“我气得发昏了!虽然只和那人见面一次,终是我自己轻率之罪过。但想起了他那不顾别人、胡行妄为的行径,实在难于容忍。你们回复他,说我不要看信就是了。”便异常苦闷地躺下。夕雾的信并不十分可憎,只是一往情深地写着:

“心空似觉魂离合,

落入无情怀袖中。①

古人说:‘世事不如意,根源在自心。’②可知古昔也有象我这样的事例。但不知道我的魂魄飞向何方耳。”其信甚长,但侍女们不便尽读。照这语气看来,这信不象是一般定情后次日的慰问书,然而究竟怎样,不得而知。众侍女看见公主神色大变,都很担心。她们想道:“两人的关系究竟怎样呢?多年以来,夕雾大将竭诚照拂,无论何事都很关心,真是一个好人。但倘把他当作夫婿,似乎反而逊色了。真教人很不放心呢。”凡亲近公主的侍女,都替她担忧。

①古歌;“似觉神魂已失踪,心头漠漠意空空。多因借别心烦乱,落人伊人怀袖中。”见《古今和歌集》。此诗根据此古歌。

②古歌:“世事不如意,根源在自心。愿将身舍弃。魂魄自由行。”见《古今和歌集》。

③大日如来是真言宗的本尊。

老夫人全然不曾得知。凡被鬼怪作祟的人,虽然病势很重,也有放松之时,这期间神思便清楚了。这一天昼间,有一位阿阇梨做完了日中的祈祷之后,还在诵念陀罗尼。他看见老夫人病势好转,心甚喜慰,对她说道:“大日如来③倘不说谎,贫僧如此尽心竭力的祈祷哪得不灵验呢?恶鬼虽然厉害,但有业障缠其身,毕竟是不可怕的啊!”使用嘶哑的声音痛斥恶鬼。这阿阇梨是一位道行高深而性情坦率的律师,突然问道:“如此看来,那位夕雾大将已经和府上的公主缔姻了么?”老夫人答道:“并无此事。他是已故大纳言的知心好友,不负大纳言临终嘱托,多年以来,每逢有事,无不尽心竭力地照拂。此次闻知老身患病,特地前来慰问,实在很不敢当。”阿阇梨说:“老夫人此言差矣!凡事瞒不过贫僧。今天早晨贫僧上这里来做后夜功课时,看见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从西面的边门出来。那时朝雾甚重,贫僧不能辨识是谁。同来几位法师异口同声地说:‘夕雾大将回去了。昨夜曾将车马遣去,在这里宿夜呢。’怪不得衣香那么浓重,教人闻了头痛,原来是夕雾大将来了。这位大将身上常常散发出浓重的衣香呢。老夫人,这件事情其实不好。他原是一位才高学博的人物。从他童年时开始,贫僧就秉承已故太君①之嘱咐,替他举办祈祷。直至今日,凡有法事,都由贫僧一手承当,因此知之甚详。公主和他缔姻,实在是无益的。他的正夫人势力强盛,娘家又是当代巨室,高贵无比。所生小公子已有七八人之多。公主恐怕压她不倒呢。再说:女人恶业缠身,堕入长夜黑暗地狱者,都是由于犯了此种爱欲之罪,所以受此惨报。如果被人嫉妒,这便成了永远妨碍往生成佛的羁绊了。此事贫僧决不赞善。”老夫人说:“这真是怪事了!此人向来绝无好色之相。昨夜老身病体异常痛苦,叫侍女传言:且待休息一下再图晤面。侍女们说他暂时在外等待。只怕因此而泊宿在此,亦未可知。他一向是个非常诚实而又规矩的人呢。”她口上否认阿阇梨的话,但心中想道:“或许有此种事,亦未可知。过去确有好几次表露好色之相。但其人实甚贤明,努力避免受人讥评之事,态度常是端正严肃的。因此我们这边戒备疏忽,以为此人不会做出违心之事。昨夜他看见公主那边人少,便钻入室内,亦未可知。”

①指夕雾的外祖母。

律师去后,老夫人唤小少将君过来,问她:“我听人说有这样的事,究竟怎么样?为什么公主不把详细情形告诉我呢?我不相信真有其事。”小少将觉得为难,但终于从头至尾详细告诉了她。又叙述今晨夕雾来信中的话以及公主隐约吐露的言语。末了又说:“大将只不过把多年来隐藏在心中的意思向公主诉说而已。他非常谨慎小心,天还没亮就回去了。不知外人说些什么。”她万万想不到是律师说的,总以为是某一侍女偷偷地告诉老夫人的。老夫人听了她的话,一言不发,只觉得伤心失意,泪如雨下。小少将君看了很难过,想道:“我为什么如实告诉了她?她正在患病,这样一来越发痛苦了。”她很后悔,便又说道:“他们会面是隔着纸隔扇的。”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老夫人说:“不管如何,如此疏忽大意,轻率地与男人会面,实在是不应该的。即使实际上清清白白,但说那些话的法师,以及嘴尖的童仆,说话肯留余地么?教我们对人如何辩解?难道可以说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么?她身边的人都是不识轻重的……”没有说完,已经痛苦不堪。病中听到这种消息,自然是伤心的。她满望公主做个气品高尚的皇女,如今结了世俗之缘,流传了轻薄之名,使她心中好生悲痛!

老夫人淌着眼泪对小少将君说道:“我此刻略觉好些,去请公主到这里来吧。本当我去望她,实在走不动。我似觉长久不见她了。”小少将君来到公主房中,对她说道:“老夫人请公主到那边去。”公主想要去见母亲,便把泪湿的额发梳掠一番,又把破绽了的单衫脱去,另换一件。然而不肯立刻就走。她想:“这些侍女对昨夜之事不知如何想法。母亲还全不知情,日后隐约闻此消息,势必怪我欺瞒,教我何以为颜?”便又躺下了。对小少将君说:“我好难过啊!但愿就此不起,倒也落得干净。我的脚气病发了。”便叫小少将君按摩一下。她每逢心绪不佳、忧愁过度之时,此病必然发作。小少将君对她言道:“昨夜之事,老夫人已有所闻了。她今天问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已如实告诉她,但说纸隔扇是紧闭的,又添了些使她放心的话。如果她问起公主,请公主照我一样回答。”但老夫人悲叹之状,她不告诉公主。公主听了,觉得果然不出所料,非常伤心。她一言不发,眼泪象雨滴一般从枕上流下。她回思过去,不但此事而已,自从意外地下嫁以来,使母亲伤心的事已不少了。便觉此身全无生趣。料想此人不会就此罢休,将来势必再来缠绕,外间传说何等难听!她左思右想,不胜烦恼。况且无法辩解,任人讥议。今后将流传何等可耻的恶名!虽然不曾失身,聊可自慰,但念金技玉叶之身,如此轻率地与人会面,实甚不该。自伤宿世命穷,心中好生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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