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松风》

源氏公子叫工人重新疏导东边廊房下流出来的泉水,自己脱下官袍,仅穿内衣,亲去指示,其姿态异常优美。那尼姑看了欢喜赞叹不置。源氏公子看见一旁有佛前供净水的器具,想起了那尼姑,说道:“师姑老太大也住在这里么?我太不恭敬了。”便命取官袍来穿上,走到尼姑居处的帷屏旁边,言道:“小女能长得如此美好而无缺陷,全是太君修行积德之故,太君为了我等,舍弃了心爱的静修之处而重返尘世,此恩诚非浅鲜。而老大人独居浦上,对此间定多悬念。种种照拂,感谢不尽!”这番活说得情意缠绵。尼姑答道:“能蒙公子体谅我重返尘世之苦心,老身延命至今,也不算虚度光阴了。”说到这里,哭了。后来又说:“这一棵小小青松,生长在荒矶之上,实甚可怜。现在移植丰壤,定当欣欣向荣,诚可庆喜,但恨托根太浅①,不知有否障碍,深可悬念耳。”这话说得很有风度。公子便和她话旧,追述尼姑的祖父中务亲王住在这邸宅里时的情况。此时那泉水已经修好,水声淙淙,仿佛泣诉旧情。尼姑便吟诗道:

“故主重来人不识,

泉声絮语旧时情。”

源氏公子听了,觉得她这诗并不做作,而语气谦逊,诗情甚雅。便答吟云:

“泉声不忘当年事,

故主音容异昔时②。

往事实在很可恋慕呵!”他一面沉思往昔,一面站起身来,姿态甚为优雅。尼姑觉得这真是个盖世无双的美男子。

①指自家身分低微。

②指明石姬之母已出家为尼。

源氏公子来到嵯峨佛堂。他规定,这里的佛事,每月十四日普贤讲,十五日阿弥陀讲,月底释迦讲。这是应有的,不消多说。此外他又增加了其他种种佛事。关于佛堂装饰及各种法器,亦各有指示。到了月色当空之时,才从佛堂回大堰邸。此时他想起了当年明石浦上月夜的情景。明石姬猜到他的心事,便乘机取出那张纪念品的琴来,放在他面前。这时源氏公子心中无端地顿感凄怆,难于忍受,便弹奏一曲。琴弦的调子还同从前一样,并无改变。因此弹奏之时,从前的情景仿佛就在目前。于是公子吟诗道:

“弦音不负当年誓,

始信恩情无绝时。

明石姬答道:

“弦音誓不变,聊慰相思情。

一曲舒愁绪,松风带泣声。”

这样与源氏公子对答吟唱,似乎并无不相称之处,明石姬为此感到分外欣幸。

明石姬的花容月貌,叫源氏公子难分难舍。小女公子的娇姿,也使他百看不厌。他想:“这孩子叫我如何安排呢?让她在暗中生长,委屈了她,何等可惜!不如带她到二条院去,给紫姬当女儿,可以尽心竭力地教养她。将来送她入宫,也免得世人讥评。”然而又恐明石姬不肯,因此不便出口,只是对着这小娃娃垂泪。小女公子起初见父亲还怕羞,后来渐渐熟了,也对他说话,对他笑,与他亲近。源氏公子看了,越发觉得娇美可爱。他抱了她,这父女二人的姿态真漂亮!可知他们原有宿世因缘。

次日,预定回京都去,为了惜别,这一天早上起身稍迟。他准备从这里直接返京。但京中来了许多达官贵人,聚集在桂院。又有许多殿上人到这邸内来迎接他。源氏公子一面整理行装,一面懊恼地说:“真不好意思!这里不容易找到,他们怎么会来的?”外面人声嘈杂,他就不得不走出去。临别无限伤心,脸上没精打彩,走到明石姬房间门口,停下步来,正好乳母抱着小女公子出来了。源氏公子看见这孩子非常可爱,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说道:“我不看见她,心中便难过,实在爱得太过分了。这便如何是好呢?这地方真是‘君家何太远’①了。”乳母答道:“从前住在乡下,想念得好痛苦!如今到了京中、倘再不得照顾,那真是比从前更加痛苦了!”小女公子伸出两手,扑向站着的父亲,要他抱。源氏公子便坐下来抱了她,说道:“怪哉,我一生忧患,竟无尽头!一刻不见这孩子便觉痛苦。夫人在哪里?何不与小女公子一同出来送别?再见一面,亦可聊以慰情啊。”乳母笑着,进去告知了明石姬。明石姬此时芳心缭乱,倒在床上,一时起不得身。源氏公子觉得未免太高贵了。众侍女都劝她快快出去,不应该叫公子久候,她才勉强起身,膝行而前,把半身隐在帷屏后面,姿态非常优美高雅。如此娇艳模样,即便说她是个皇女,也无不称之处。源氏公子便把帷屏的垂布撩起,与她细说离情。

①古歌:“君家何太远,欲见苦无由。暂见也难得,教人怎不愁?”见《元真集》。

终于只得起身告别。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但见这个一向羞涩不前的人,居然走出门来送别了。明石姬举目一望,觉得这真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他的身体本来瘦长,现在略胖了些,便更加匀称了。服装也都称体,十足具有内大臣的风度,连裙裾上也泛溢出风流高雅的气息来。这也未免有点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昔年削职去官的那个右近将监,早已恢复藏人之位,并兼卫门尉之职,今年又晋了爵。他那模样与昔年流寓明石浦时大不相同,威武堂皇,神气十足。此刻他来拿源氏内大臣的佩刀,走过来侍立在他身旁。右近将监看见这里有一个熟识的侍女,便话里有话地说:“我决不忘记昔年浦上的厚意。但此次多多失礼了。我早上醒来,觉得此地很象明石浦,却无法给你写信请安。”那侍女答道:“这山乡僻壤,荒凉不减于朝雾弥漫的明石浦。况且亲友凋零,连苍松也已非故人①了。承蒙你这不忘旧情的人前来问候,不胜欣慰。”右近将监觉得这个侍女误会太甚。原来他以前曾经有意于明石姬,所以说这番话来暗示心事。这侍女却误认为他看中了她自己。右近将监觉得出乎意外,便淡然地告别道:“改日再来拜访吧。”就跟着公子出去了。

①古歌:“谁与话当年?亲友尽凋零。苍松虽长寿,亦已非故人。”见《古今和歌集》。

源氏内大臣打扮得齐齐整整,走出门去时,前驱者高声喝道。头中将与兵卫督坐在车子后面奉陪。源氏内大臣对他们说:“我这个简陋不堪的隐避所被你们找到了,真遗憾!”样子很不高兴。头中将答道:“昨晚好月亮,我们不曾来奉陪,抱歉之至。因此今天冒着朝雾前来迎接。山中的红叶时候还早,野间的秋花此刻正茂盛呢。昨天同来的某某朝臣,在途中放鹰猎取鸟兽,落在后面,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源氏内大臣决定今日游玩桂院,命车驾转赴其地。桂院的管理人仓皇置办筵席,奔走骚扰,手忙脚乱。源氏内大臣召见鸬鹚船①上的渔夫。他听到这些渔夫的口音,回想起了须磨浦上的渔夫的土话。昨夜在嵯峨野中放鹰猎取鸟兽的某某朝臣,送上用荻枝穿好的一串小鸟,作为礼物,以证明其曾经狩猎。传杯劝酒,不觉过量。川边散步,有失足之虞。然而酒醉兴浓,在川边盘桓了一日。诸人皆赋绝旬。到了晚上月光皎洁之时,大开音乐之会,繁弦急管,热闹非常。弦乐只用琵琶与和琴,笛类则命长于此道之人吹奏。笛中所吹的,都是适合秋天时令的曲调。水面风来,与曲调相和,更觉富有雅趣。此时月亮升入高空,乐音响彻云霄。

①这附近桂川上的鸬鹚船自古著名。

夜色渐深之时,京中来了四五个殿上人。这些人皆在御前侍候,宫中举行管弦之会时,皇上曾言:“六天斋戒,今已圆满,源氏内大臣必来参与奏乐,何以不见他到?”有人启奏:大臣正游嵯峨桂院。皇上便遣使前来存问。同来的钦差是藏人弁,带来冷泉帝的信中有云:

“院居接近蟾宫桂,

料得清光分外明。

我好羡慕呵!”源氏内大臣对使者申述未能参与宫中奏乐的歉意。但他觉得此间奏乐,因环境不同,故有凄清之感,反比宫中饶有意趣。便洗盏更酌,又添了醉意。

此间不曾准备犒赏品,便派人到大堰邸内去取,嘱咐明石姬:不须特别丰盛。明石姬即将手头现成之物交使者送上,计有衣箱两担。钦差藏人弁急欲返宫,源氏大臣便从衣箱中取出女装一袭,赠与钦差,并答诗云:

“空有嘉名称月桂,

朝朝苦雾满山乡。”

言外之意是盼望日光照临,即盼望冷泉帝行幸到此也。钦差去后,源氏内大臣于席上闲吟古歌:“我乡名桂里,桂是蟾宫生。为此盼明月,惠然来照临。”①因此想起了淡路岛,便谈到躬恒怀疑“莫非境不同?”那曲古歌,席上便有人不胜感慨,带醉而泣。源氏公子吟诗道:

“否去泰来日,月华在手旁。

当年窜淡路,遥望此清光。”

头中将接着吟道:

“月明暂被浮云掩,

此夜清光普万方。”

右大弁年纪较长,桐壶帝时代早就在朝,圣眷优厚。此时他追怀故主,便吟诗道:

“月明遽舍天宫去,

落入深山何处边?”

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

席上诸人赋诗甚多,为免烦冗,恕不尽述。源氏内大臣恣情谈笑,庄谐杂作,众人皆想听他千年,看他万载,真是斧头柄要烂光了。但逗留己有四天,今日必须返都。便将各种衣服分别赏赐众人。他们把这些衣服搭在肩上,在雾中忽隐忽现,五彩缤纷,望去几疑是庭中的花草,景象异常美观。近卫府中以擅长神乐、催马乐或东游等歌曲著名的舍人,有几个此时亦随侍在侧。这些人游兴尚未餍足,便唱着神乐歌《此马》之章①,跳起舞来。源氏内大臣以下,许多人从身上脱下衣服来赏赐他,那些衣服披在肩上,红紫错综,仿佛秋风中翻飞的红叶。如此大队人马喧嚣扰攘地返京,大堰邸中的人遥闻声息;颇有落寞之感,大家惘然若失。源氏内大臣不曾再度向明石姬告别,亦觉于心不安。

①神乐歌《此马》全文,“吁嗟此马,向我求草。卸其衔辔,饲以草料。亦取水来,自彼池沼。”

源氏内大臣回到二条院,休息片刻。然后将嵯峨山中情状讲给紫姬听。他说:“我回家延迟了一天,心里很懊恼。只因那些好事者来找我,硬把我留住了。今天疲劳得很呢。”就进去睡觉了。

紫姬心中照例很不高兴,源氏内大臣装作不知,开导她说:“你与她身分悬殊,同她比较是不行的。你应该想:尔为尔,我为我。不同她计较才是。”预定这天晚上入宫。此时他转向一旁,忙着写信,大概是给明石姬的。从旁望去,但见写得十分详细。又对使者耳语多时。众侍女看了都感不快。晚上本来想宿在宫中,但因紫姬心绪不佳,终于深夜回家了。明石姬的回信早已送到。源氏内大臣并不隐藏,就在紫姬面前拆阅。信中并无特别使她懊恼的文句,源氏内大臣便对紫姬说:“你把这信撕毁了吧!这种东西很讨厌,放在这里,和我的年纪很不相称。”说着,将身靠在矮几上了,心中却念念不忘地记挂明石姬,只管望着灯火出神,别无话说。

那封信展开在桌子上,但紫姬装作并不想看的模样。源氏内大臣说:“你硬装不要看,却又偷看。你那眼色才教我不安呢。”说着莞尔而笑,脸上娇憨之色可掬。他靠近紫姬身旁,对她言道:“不瞒你说,她已经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孩,可见前世宿缘不浅。然而这母亲身分低微,我公然把这孩子当作女儿抚养,又恐惹人议论。因此我很烦恼。请你体谅我,代我想个办法,一切由你作主吧。你道如何是好?接她到这里来由你抚育,好不好?现在已是蛭子之年,这无辜的孩子,我不忍抛弃她。我想给她那小小的腰身上穿一条裙子,如果你不嫌亵渎,请你替她打结,好么?”紫姬答道:“你如此不了解我,竟出我意料之外。你倘如此,我也只得不管你的事了。你该知道,我最喜欢天真烂漫的孩子。这孩子当这年龄,该是何等可爱呵!”她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原来紫姬生性爱好小儿,她很想取得这女孩,抱在手里抚育她。源氏内大臣心中迟疑不决:究竟如何是好?真个迎接她来此么?

大堰邸内,他不便常去。只有赴嵯峨佛堂念佛之时,乘便去访,每月欢会两次而已。比较起牛郎织女来,差胜一筹。明石姬虽然不敢再有奢望,但心中安得不伤离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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