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松风》
①本回与前回同年,写源氏三十一岁秋天之事,其内容与第十三回“明石”相连接。
二条院的东院修建工事已毕,源氏内大臣教花散里迁居在这东院中的西殿和廊房里。家务办事处及家臣住所,也都作了应有的安置。东殿拟供明石姬居住。北殿特别宽广,凡以前一时结缘而许以终身赡养的女人,他准备教她们集中在这北殿里,因此隔成许多房间。但也设备得非常周到,处处精雅可爱。正殿空着,作为自己偶尔来住时休息之所,故也有种种适当的设备。
他时常有信给明石姬,劝她早日入京。但明石姬自知身分低微,未敢冒昧。她想:“听说京中身分高贵之人,公子对她们也不即不离,似爱非爱,反而教他们增加痛苦。我身上究有多少恩宠,胆敢入京参与其列呢?我倘入京,只能显示我身的微贱,教这孩子丢脸而已。料想他的降临一定难得,我在那里专诚等候,给人耻笑,难免弄得老大没趣。”她心中好生烦恼。但又转念:倘教这孩子从此做个乡下姑娘,不得同别人一样享受富贵,也太委屈了她。因此她又不敢埋怨公子而断然拒绝。
她的父母也认为她的顾虑确有道理,亦惟有互相悲叹,一筹莫展。明石道人忽然想起:他夫人的已故的祖父,叫做中务亲王的,在京郊嵯峨地方大堰河附近有一所宫邸。这亲王的后裔零落,没有一个继承人,因此这宫邸年来久已荒芜。有一个前代传下来的管家之类的人,现正代管着这领地。明石道人便叫这个人来,同他商谈:“我已看破红尘,决意长此隐居在乡下了。岂知到了晚年,又逢到一件意外之事,想再在京中找求一所住宅。但倘立刻迁往繁华热闹之区,又觉不甚相宜。因为住惯乡村的人,在那里心情不安。为此想起了你所管领的那所宫邸。一切费用由我送上,如果修理下来还可住人,辄请动工,不知可否?”那人答道:“这座宅子多年无人管领,现已荒芜得象草原一般了。我把那几间旁屋略加修理,胡乱住在里头。今年春间,源氏内大臣老爷在那地方建造佛堂,附近一带便有许多人夫来来往往,十分嘈杂。这佛堂造得非常讲究,营造工人异常众多。倘欲找求清静之所,则我那地方甚不相宜。”明石道人说:“这倒不妨。不瞒你说,我们是与内大臣有缘,正欲托他荫庇的。房屋内部的修饰,我们自会逐渐安排。首先只要赶快把房屋大体加以修缮。”那人答道:“这不是我的产业,亲王家又没有继承人。我过惯了乡间闲静生涯,所以长年隐居在那里。领内的田地,久已荒芜不堪。我曾向已故的民部大辅①请求,蒙他赏赐了我,但也送了他不少礼物。我便作为自己的产业耕作了。”他生怕田地里的产物被没收,所以那张毛发蓬松的脸变了相,鼻子红起来,嘴巴噘起来了。明石道人连忙答道:“你可放心,那田地之事,我们一概不问,照旧由你管领就是了。那些地契房契还保存在我手中,只因我已谢绝世事,那里土地房产多年来不曾勘查过。此事且待以后细细清理。”这管家在话语中听出他家与源氏内大臣有缘,知道事情不易对付,此后便向明石道人领得了一大批修缮费,赶紧修理那邸宅了。
①想是明石姬之外祖父。
源氏内大臣并不知道明石道人有这打算,只是想不通明石姬为何不肯入京。又念让小女公子孤苦伶仃地在乡下长大起来,深恐后世之人议论纷纷,成了她一生的瑕疵。大堰邸宅修理完竣以后,明石道人把发现此屋后的经过情况报告源氏内大臣,这时他才恍然大悟:明石姬以前一直不肯迁到东院来和众人同居,原来是有此打算之故。他觉得这件事用心周到,很有意思,心中十分喜慰。那个惟光朝臣,一向是所有秘密行径的照料都少他不得的人。这回也就派他到大堰河去,命令他用心办理邸内各处应有的设备。惟光回来报道:“那地方风景甚好,与明石浦海边相似。”源氏内大臣想:这样的地方,给这个人住倒很相宜。源氏公子所建造的佛堂,位在嵯峨大觉寺之南,面对瀑布,风趣之雅,不亚于大觉寺。大堰的明石邸则面临河流,建造在一所美妙不可言喻的松林中。其正殿简单朴素,却另有山乡风味。内部装饰布置,均由源氏内大臣设计。
源氏内大臣派几个亲信人员,偷偷地赴明石浦迎接明石姬。明石姬这回已无可推托,只得下决心动身。但要离开这多年住惯的浦滨,又觉依依不舍,想起了父亲今后将凄凉寂寞地独居浦上,更觉心绪烦乱,悲伤不已。她自怜此身何以如此多愁多恨,却羡慕那些未曾接受过源氏爱情的人。她的父母呢,近年来日夜盼望源氏内大臣迎接女儿入京,今已如愿以偿,自然欢喜无量。但念夫人随女儿入京,今后老夫妇不得相见,则又悲痛难堪。明石道人日夜茫然若失,嘴里反反复复地说同一句话:“那么我以后不能再见这小宝贝了么?”此外没有别的言语。夫人也很悲伤,她想:“我俩都出家修行,多年来不曾同室而居。今后教他独留浦上,有谁照顾他呢?即使是邂逅相逢、暂叙露情之人,但在‘彼此已熟识’①之后忽然离别,也不免伤心;何况我俩是正式夫妇。我夫虽然禀性顽强,难于亲近,但这又作别论。既已结缡,选定此浦为终老之地,总想在‘修短不可知’②的存命期间共享余年。如今忽然分手,怎不教人肠断?”那些青年侍女,住在这乡间常嫌寂寞,现在即将迁居京都,大家欢天喜地。但念今后不能再见这海边美景,又觉依依难舍,看看那去而复返的波浪,不觉泪沾襟袖。
①古歌:“彼此已熟识,蓦地生离别。试问此别离,可惜不可惜?”见《河海抄》所引。
②古歌:“我命本无常,修短不可知。但愿在世时,忧患莫频催。”见《古今和歌集》。
此时适逢秋天,人心正多哀怨。出发那天早晨,秋风萧瑟,虫声烦乱,明石姬向海那边望去,只见明石道人比照例的后夜诵经时刻起得还早,于暗夜起身,啜着鼻子诵经拜佛。此乃喜庆之事,不该有不吉利的言行,然而谁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小女公子长得异常可爱,外公把她看作夜明珠一般,常常抱着不肯放手。小外孙女也就喜爱他,缠着他。他想起自己是异于常人的出家之身,应该有所顾忌,不可过分亲昵这小女公子。然而片刻不见,便觉过不下去,难于忍受。便吟诗道:
“遥祝前程多幸福,
临歧老泪苦难禁。
哎呀,这话太不祥了!”连忙把眼泪揩乾净。他的尼姑夫人接着吟道:
“当年联袂辞京阙,
今日独行路途迷。”
吟罢禁不住哭泣起来,这也是难怪的。她回想过去多年来夫妇之谊,觉得今朝一旦抛舍,凭仗了这不甚可靠的因缘而重新回到曾经厌弃的京都,实在不是妥善之计。明石姬也吟诗道。
“此去何时重拜见,
无常世事渺难知。
据女儿之意,父亲最好陪送我们进京。”她恳切劝驾。但明石道人说:“有种种原因,不便离去。”然而他想起了女眷一路上不便之处,又非常担心。
他说:“我以前辞去京都而退居到达乡间,都是为了你。实指望在此当国守,可以早晚随心所欲地教养你。岂知就任之后,由于时运不济,身逢种种患难。若再返京都,只是一个潦倒的老国守,无法改善蓬门陋室的贫苦生涯,在公私两方,都赢得了一个笨伯的恶名;而辱及先人令名,尤可痛心。我辞去京都之时,人都预料我将出家。我自己也觉得世间名利恭敬都已不惜放弃。但目睹你年事渐长,知识渐开,又觉得我岂可将此美锦藏在暗中。为子女而悲痛的父母之心,永无晴朗之时。于是求神拜佛,但愿自身虽然命穷,切勿连累子女,听其沦落在山乡之中。长抱此志,以待将来。果然事出意外,与源氏公子结了良缘,真乃可喜之事。但因身分相去太远,念及汝身前程,又不免东顾西虑,徒增悲叹。后来生了这小宝贝,方信姻缘前定,宿根不浅。教她在这海边过日子,太委屈了。我想这孩子的命运一定与众不同。我今后不能见她虽觉可悲,但我身既已决心与世长遗,也就顾不得许多了。我这小外孙女身上有荣华富贵之福相。她偶尔生在这乡间,暂时惑乱我这村夫的心目,也是前世因缘吧,我好比天上神仙偶尔堕入三途恶道①,暂时生受一番痛苦,今天便要与你们永别了。将来你们听到我的死耗,也不须为我追荐。古语云:‘大限不可逃’②,切勿为此伤心!”他说得语气很坚决。后来又说:“我在化为灰烟以前,在昼夜六时的祈祷中,还要附带为我这小宝贝祝福,我这一点尘心尚未断绝呢。”说到小外孙女,他又要哭了。
倘走陆路,则车辆太多,十分招摇。倘分为水陆两路,则又太麻烦。由于京中来使也非常注意避免人目,于是决定全部乘船,悄悄地前进。
辰时出发,一行船舶向古人所咏叹的“浦上朝雾”③中渐渐远去。明石道人目送行舟,心中异常悲伤,久久不能自解,终至茫然若失。船里的尼姑夫人离开了这长年住惯的乡居而重返京都,也有无量感慨,泪流满面,对女儿吟道:
“欲登彼岸心如矢,
船到中流又折回。”④
明石姬答诗云:
“浦滨几度春秋更,
忽上浮槎入帝京。”
这一天正值顺风。舍舟登陆,乘车到达京都,不曾延误时日。为欲避免外人议论,一路上谨慎小心。
①据佛教中说:天人果报尽时,暂堕三恶道,即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经此苦恼,再生天界。
②古歌:“大限不可逃,人人欲永生。子女慕父母,为亲祝千春。”见《伊势物语》。
③古歌:“天色渐向晓,浦上多朝雾。行舟向岛阴,不知往何处。”见《古今和歌鱼》。
④彼岸是佛教用语,指阴司,即所谓西方极乐世界。
大堰的邸宅也颇有风趣,很象那多年来住惯的浦上,令人不觉得改变了住处。只是回思往事,感慨甚多。新筑的廊房式样新颖,庭中的池塘也雅致可爱。内部设备虽未十分周全,但住惯了也并无不便。源氏内大臣吩咐几个亲信的家臣,赴邸内举办安抵贺筵。他自己何日来访,只因有所不便,尚须考虑安排。不觉匆匆地过了几天。明石姬不见源氏内大臣来到,心中一直悲伤。她思慕离别了的故乡,镇日寂寞无聊,使取出当年公子当作纪念品送她的那张琴来,独自弹奏。时值衰秋,景物凄凉。独居一室,恣意操奏。略弹片刻,便觉松风飒然而至,与琴声相和。那尼姑母夫人正斜倚着忧伤悲叹,听见琴声,便坐起身来,即兴吟道:
“祝发独寻山里静,
松风①犹是旧时音。
明石姬和诗云:
“拟托琴心怀故友,
他乡何处觅知音?”
明石姬如此蹉跎光阴,又过了数日。派氏内大臣很不安心,便顾不得人目注视,决心赴大堰访问。他以前不曾将此事明确告知紫姬,但深恐她照例会从别人处听到,反而不好,故这回如实告诉了她。又对她说:“桂院②有些事,必须亲往料理,我不觉已搁置很久了。还有约定来京访我的人,正在那附近等待,不去也不好意思。再则嵯峨佛堂里的佛像,装饰尚未完成,也得去照料一下。总须在那里耽搁两三天呢。”紫姬以前曾听人说过他突然营造桂院,现在料想是要给明石姬住的了,心中很不高兴,答道:“你去那边两三天,怕连斧头柄也烂光③吧?教人等杀呢!”脸上露出不快之色。源氏内大臣说:“你又多心了!大家都说我和从前完全不同了,只有你……”花言巧语地安慰了她一番之后,太阳已经很高了。
①本回题名据此。
②是源氏在嵯峨的别墅。
③《述异记》所载:“晋王质入山樵采,见二童子对奕,童子与质一物如枣核,食之不饥。局终,童子指示日:‘汝柯烂矣。’质归乡里,已及百岁。”世称此山为“烂柯山”。柯即斧柄。
这一次出门是微行,前驱者也只是几个心腹人。悄悄地前行,到达大堰已是黄昏时分。从前流寓明石浦时,身穿旅装便服,明石姬已赞叹他的风姿之美,乃见所未见。何况现在身穿官袍,加之用心打扮,其神情之艳丽竟是盖世无双,她见了心惊目眩,心头的愁云忽然消散,不觉喜形于色。源氏公子到了邸内,觉得一切都可喜可爱。看见了小女公子,尤为感动,深悔以前多时隔绝,何等可惜!他想:“葵姬所生的夕雾,世人盛称其为美男子,不过是为了他是太政大臣的外孙,权势所关,不得不颂扬耳。这小女公子年仅三岁,便已长得如此美丽,将来可想而知了。”但见她向人天真烂漫地微笑,那娇痴模样实在教人爱杀!那乳母从前下乡之时,形容甚是憔悴,现已养得很丰丽了。她叨叨絮絮地把年来小女公子的情状告诉源氏公子。公子想象她在那盐灶旁边的村居生涯,甚觉可怜,便用善言抚慰。又对明石姬说:“这地方也很偏僻,我来去不甚方便。还是迁居到我原定的东院去吧。”明石姬答道:“现在初到,还很生疏,且过几时,再作道理。”此言亦属有理。这一晚两人娓娓话情,直至天明。
邸内有些地方还须修理,源氏公子召集本来留在这里的及新近增添的人员,吩咐他们分别办理。在附近领地内当差的人们听见公子要来桂院,聚集在院内恭候,现在都到这邸内来参见了。公子命他们整理庭院中损坏的树木。他说:“这院子里有好些装饰用的石头都滚下来不见了。若能整理得雅观,这也是个富有趣致的庭院。不过这种地方过分修得讲究,也是枉然。因为这不是久居之地,修得太好了,离去时依依难舍,反而增多痛苦。”他就追述谪居明石浦时的往事,忽而欢笑,忽而泣下,随意畅谈,神情轩昂潇洒。那尼姑窥见了他的风采,老也忘记了,忧也消解了,不禁笑逐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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