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桐壶》
且说天皇时代,某朝后宫妃嫔众多,内中有一更衣(更衣:妃嫔中地位最高的是女御,其次为更衣,皆侍寝。又次为尚侍(亦可侍寝)、典侍、掌侍、命妇等女官。尚侍为内侍司(后宫十二司之一)的长官,典侍为次官,掌侍为三等官,命妇又次之。)。出身微寒,却蒙皇上万般恩宠。另几个出身高贵的妃子,刚入宫时,便很是自命不凡,以为定然能蒙皇上加恩;如今,眼见这出身低微的更衣反倒受了恩宠,便十分忌恨,处处对她加以诽谤。与这更衣地位同等的、或者出身比她更低微的更衣,自知无力争宠,无奈中更是万般怨恨。这更衣朝夕侍候皇上,别的妃子看了自然都妒火中烧。也许是众怨积聚太多吧,这更衣心绪郁结,便生起病来,只得常回娘家调养。皇上见了,更是舍她不下,反而更加怜爱,也不顾众口非议,一心只是对这更衣徇情。此般宠爱,必将沦为后世话柄。即便朝中的显贵,对此也大都不以为然,彼此间时常侧目议论道:“这等专宠,实在令人吃惊!唐朝就因有了这种事而终于天下大乱。”这内宫的事,不久也逐渐传遍全国,民间听了怨声载道,认为这实在是十分可忧的,将来免不了会出杨贵妃引发的那种大祸。更衣处于如此境地,苦恼不堪,内心也甚为忧惧,唯赖皇上深恩,尚能在宫中谨慎度日。
这更衣早已谢世的父亲曾居大纳言之位。(大纳言:当时的中央官厅称为太政官。左大臣为太政官之长官,右大臣次之。太政大臣在左右大臣之上,为朝廷最高官。左右大臣之下有大纳言、中纳言、宰相(即参议)。太政官下设少纳言局、左弁官局、右弁官局。少纳言局的官员有少纳言三人,外记次之,外记有左右大少各一人。弁官有左右大中少弁各一人。左弁官局统辖中务、式部、治部、民部四省,右弁官局统辖兵部、刑部、大藏、宫内四省。统称八省。省下面是各职和各寮,均属省管。省的长官称卿,次官称大辅、少辅,三等官称大丞、少丞。职的长官称大夫,次官称亮,三等官称大进、少进。寮的长官称头,次官称助,三等官称大允、少允。)母亲也出身名门望族,眼见人家女儿双亲俱全,享尽荣华富贵,就指望自己女儿也不落人后;因而每逢参加庆吊等仪式,她总是竭尽心力、百般调度,装得十分体面。只可惜朝中没有重臣庇护,如若发生意外,势必无力自保,心中也就免不了感到凄凉。
或许是前世的因缘吧,这更衣却生下一容貌非凡、光彩如玉、举世无双的皇子。皇上得知后,急欲见这孩子,忙教人抱进宫来(注:按那时制度,做月子照例是在娘家的。)。一看之下,果然是一个清秀异常的小皇子。
大皇子是右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所生,有高贵的外戚作后盾,毫无疑议,当然是人人爱戴的东宫太子。然而讲到相貌,总比不上这小皇子的清秀俊美。因此皇上对于大皇子,只是一般的珍爱,而把这小皇子看作自己私人的秘宝,加以无限宠爱。
小皇子的母亲是更衣,按照身分,本来不须象普通低级女官这样侍候皇上日常生活。她的地位并不寻常,品格也很高贵。然而皇上对她过分宠爱,不讲情理,只管要她住在身边,几乎片刻不离。结果每逢开宴作乐,以及其他盛会佳节,总是首先宣召这更衣。有时皇上起身很迟,这一天就把这更衣留在身边,不放她回自己宫室去。如此日夜侍候,照更衣身分而言,似乎反而太轻率了。自小皇子诞生之后,皇上对此更衣尤其重视,使得大皇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心怀疑忌。她想:这小皇子可能立为太子呢。
弘徽殿女御入宫最早,皇上重视她,决非寻常妃子可比。况且她已经生男育女。因此独有这妃子的疑忌,使皇上感到烦闷,于心不安。
更衣身受皇上深恩重爱,然而贬斥她、诽谤她的人亦复不少。她身体羸弱,又没有外戚后援,因此皇上越是宠爱,她心中越是忧惧。她住的宫院叫桐壶。由此赴皇上常住的清凉殿,必须经过许多妃嫔的宫室。她不断地来来往往,别的妃嫔看在眼里怪不舒服,也是理所当然。有时这桐壶更衣来往得过分频繁了,她们就恶意地作弄她,在板桥(板桥是从一幢房子通到另一位房子之间的桥。)上或过廊里放些龌龊东西,让迎送桐壶更衣的宫女们的衣裾弄得肮脏不堪。有时她们又彼此约通,把桐壶更衣所必须经过的走廊两头锁闭,给她麻烦,使她困窘。诸如此类,层出不穷,使得桐壶更衣痛苦万状。皇上看到此种情况,更加怜惜她,就教清凉殿后面后凉殿里的一个更衣迁到别处去,腾出房间来给桐壶更衣作值宿时的休息室。那个迁出外面去的更衣,更是怀恨无穷。
小皇子三岁那一年,举行穿裙仪式(注:旧时日本装,男子是穿裙的,现在仅用于礼服.穿裙仪式为男童初次穿裙时举行的仪式,古时在三岁,后来也有在五岁或六岁时举行的。女子亦举行此种仪式。),排场不亚于大皇子当年。内藏寮(内藏寮是管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以及服装等物的机构,属中务省。)和纳殿(纳殿为收藏历代御物之所。)的物资尽行提取出来,仪式非常隆重。这也引起了世人种种非难。及至见到这小皇子容貌漂亮,仪态优美,竟是个盖世无双的玉人儿,谁也不忍妒忌他。见多识广的人见了他都吃惊,对他瞠目注视,叹道:“这神仙似的人也会降临到尘世间来!”
这一年夏天,小皇子的母亲桐壶更衣觉得身体不好,想乞假回娘家休养,可是皇上总不准许。这位更衣近几年来常常生病,皇上已经见惯,他说:“不妨暂且住在这里养养,看情形再说吧。”但在这期间,更衣的病日重一日,只过得五六天,身体已经衰弱得厉害了。更衣的母亲太君啼啼哭哭向皇上乞假,这才准许她出宫。即使在这等时候,也得提防发生意外、吃惊受辱。因此决计让小皇子留在宫中,更衣独自悄俏退出。形势所迫,皇上也不便一味挽留,只因身分关系,不能亲送出宫,心中便有难言之痛。更衣本来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儿,但这时候已经芳容消减,心中百感交集,却无力申述,看看只剩得奄奄一息了。皇上睹此情状,茫然失措,一面啼哭,一面历叙前情,重申盟誓。可是更衣已经不能答话,两眼失神,四肢瘫痪,只是昏昏沉沉地躺着。皇上狼狈之极,束手无策,只得匆匆出室,命左右准备辇车,但终觉舍不得她,再走进更衣室中来,又不准许她出宫了。他对更衣说:“我和你立下盟誓:大限到时,也得双双同行。想来你不会舍我而去吧!”那女的也深感隆情,断断续续地吟道:
“面临大限悲长别,
留恋残生叹命穷。
早知今日……”说到这里已经气息奄奄,想继续说下去,只觉困疲不堪,痛苦难当了。皇上意欲将她留住在此,守视病状。可是左右奏道:“那边祈祷今日开始,高僧都已请到,定于今晚启忏……”他们催促皇上动身。皇上无可奈何,只得准许更衣出宫回娘家去。
桐壶更衣出宫之后,皇上满怀悲恸,不能就睡,但觉长夜如年,忧心如捣。派住问病的使者迟迟不返,皇上不断地唉声叹气。使者到达外家,只听见里面号啕大哭,家人哭诉道:“夜半过后就去世了!”使者垂头丧气而归,据实奏闻。皇上一闻此言,心如刀割,神智恍惚,只是笼闭一室,枯坐凝思。
小皇子已遭母丧,皇上颇思留他在身边。可是丧服中的皇子留侍御前,古无前例,只得准许他出居外家。小皇子年幼无知,看见众宫女啼啼哭哭、父皇流泪不绝,童心中只觉得奇怪。寻常父母子女别离,已是悲哀之事,何况死别又加生离呢!
悲伤也要有个限度,终于只得按照丧礼,举行火葬。太君恋恋不舍,哭泣哀号:“让我跟女儿一同化作灰尘吧!”她挤上前去,乘了送葬的众侍女的车子,一同来到爱宕的火葬场,那里正在举行庄严的仪式呢。太君到达其地,心情何等悲伤!她说得还算通情达理:“眼看着遗骸,总当她还是活着的,不肯相信她死了;直到看见她变成了灰烬,方才确信她不是这世间的人了。”然而哭得几乎从车子上掉下来。众侍女忙来扶持,百般劝解,她们说:“早就担心会弄到这地步的。”
宫中派钦差来了。宣读圣旨:追赠三位。(注:位是日本朝廷诸臣爵位高低的标志,从一位到八位(最低位)共三十级,各有正、从之分,四位以下又有上、下之分。女御的爵位是三位,更衣是四位。追赠三位,即追封为女御。)这宣读又引起了新的悲哀。皇上回想这更衣在世时终于不曾升为女御,觉得异常抱歉。他现在要让她晋升一级,所以追封。这追封又引起许多人的怨恨与妒忌。然而知情达理的人,都认为这桐壶更衣容貌风采,优雅可爱,态度性情,和蔼可亲,的确无可指责。只因过去皇上对她宠爱太甚,以致受人妒恨。如今她已不幸身死,皇上身边的女官们回想她人品之优越、心地之慈祥,大家不胜悼惜。“生前诚可恨,死后皆可爱。”此古歌想必是为此种情境而发的了。
光阴荏苒,桐壶更衣死后,每次举行法事,皇上必派人吊唁,抚慰优厚。虽然事过境迁,但皇上悲情不减,无法排遣。他绝不宣召别的妃子侍寝,只是朝朝暮暮以泪洗面。皇上身边的人见此情景,也都忧愁叹息,泣对秋光。只有弘徽殿女御等人,至今还不肯容赦桐壶更衣,说道:“做了鬼还教人不得安宁,这等宠爱真不得了啊!”皇上虽然有大皇子侍侧,可是心中老是记惦着小皇子,不时派遣亲信的女官及乳母等到外家探问小皇子情况。
深秋有一天黄昏,朔风乍起,顿感寒气侵肤。皇上追思往事,倍觉伤心,便派韧负①命妇②赴外家存问。
①京中武官有左右近卫、左右卫门、左右兵卫,共称六卫府。近卫府负责警卫皇宫之门内,左右近卫府的长官称大将,次官称中将、少将,三等官称将监。四等官称将曹。左右近卫大将、中将等,略称左近大将、右近中将、右大将、左中将等。中将、少将亦称佐、助等。卫门府负责警卫皇宫之门外,左右卫门府的长官称督,次官称佐、权佐,三等官称大尉、少尉。卫门府又特称韧负司,其佐、尉称韧负佐、韧负尉。兵卫府负责警卫皇宫之门外,并巡检京中。其官名与卫门府同。
②当时宫中较下级之女官或贵族家的侍女,均以其父或其夫之官名来称呼。
命妇于月色当空之夜登车前往。皇上则徘徊望月,缅怀前尘:往日每逢花晨月夕,必有丝竹管弦之兴。那时这更衣有时弹琴,清脆之音,沁人肺腑;有时吟诗,婉转悠扬,迥非凡响。她的声音笑貌,现在成了幻影,时时依稀仿佛地出现在眼前。然而幻影即使浓重,也抵不过一瞬间的现实呀!
韧负命妇到达外家,车子一进门内,但见景象异常萧条。这宅子原是寡妇居处,以前为了辅育这珍爱的女儿,曾经略加装修,维持一定的体面。可是现在这寡妇天天为亡女悲伤饮位,无心治理,因此庭草荒芜,花木凋零。加之此时寒风萧瑟,更显得冷落凄凉。只有一轮秋月,繁茂的杂草也遮它不住,还是明朗地照着。
命妇在正殿(注:当时贵族的宫殿式住宅中的正屋亦称正殿。)南面下车。太君接见,一时悲从中来,哽咽不能言语,好容易启口:“妾身苟延残喘,真乃薄命之人。猥蒙圣眷,有劳冒霜犯露,驾临蓬门,教人不胜愧感!”说罢,泪下如雨。命妇答道:“前日典侍来此,回宫复奏,言此间光景,伤心惨目,教人肝肠断绝。我乃冥顽无知之人,今日睹此情状,亦觉不胜悲戚!”她踌躇片刻,传达圣旨:“万岁爷说:‘当时我只道是做梦,一直神魂颠倒。后来逐渐安静下来,然而无法教梦清醒,真乃痛苦不堪。何以解忧,无人可问。拟请太君悄悄来此一行,不知可否?我又挂念小皇子,教他在悲叹哭泣之中度日,亦甚可怜。务请早日带他一同来此。’万岁爷说这番话时,断断续续,饮泪吞声;又深恐旁人笑他怯弱,不敢高声。这神情教人看了实在难当。因此我不待他说完,便退出来了。”说罢,即将皇上手书呈上,太君说:“流泪过多,两眼昏花,今蒙宠赐宸函,眼前顿增光辉。”便展书拜读:
“迩来但望日月推迁,悲伤渐减,岂知历时越久,悲
伤越增。此真无可奈何之事!幼儿近来如何?时在念
中。不得与太君共同抚养,实为憾事。今请视此子为
亡人之遗念,偕同入宫。”
此外还写着种种详情。函未并附诗一首:
“冷露凄风夜,深宫泪满襟。
遥怜荒诸上,小草太孤零。”
太君未及读完,已经泣不成声了。后来答道:“妾身老而不死,命该受苦。如今面对松树(松树常用作长寿的象征,故如此说。),尚且羞愧;何况九重宫阙,岂敢仰望?屡蒙圣恩宣慰,不胜铭感。但妾自身,不便冒昧入宫。惟窃有所感:小皇子年齿尚幼,不知缘何如此颖悟,近日时刻想念父皇,急欲入宫。此实人间至情,深可嘉悯。——此事亦望代为启奏。妾身薄命,此间乃不吉之地,不宜屈留小皇子久居也……”
此时小皇子已睡。命妇禀道:“本当拜见小皇子,将详情复奏。但万岁爷专候回音,不便迟归。”急欲告辞。太君道:“近来悼念亡女,心情郁结,苦不堪言;颇思对知己之人罄谈衷曲,俾得略展愁怀,公余之暇,务请常常惠临,不胜盼感。回思年来每次相见,都只为欢庆之事。此次为传递此可悲之书柬而相见,实非所望。都缘妾身命薄,故遭此苦厄也。亡女初诞生时,愚夫妇即寄与厚望,但愿此女为门户增光。亡夫大纳言弥留之际,犹反复叮嘱道:‘此女入宫之愿望,务必实现,切勿因我死而丧失锐气。’我也想到:家无有力之后援人,入宫后势必遭受种种不幸。只因不忍违反遗嘱,故尔令其入宫。岂料入侍之后,荷蒙主上过分宠幸,百般怜惜,无微不至。亡女也不敢不忍受他人种种不近人情之侮辱,而周旋于群妃之间。不料朋辈妒恨之心,日积月累,痛心之事,难于尽述。忧能伤人,终于惨遭夭死。昔日之深恩重爱,反成了怨恨之由。——唉,这原不过是我这伤心寡母的胡言乱道而已。”太君话未说完,一阵心酸,泣不成声。此时已到深夜了。
命妇答道:“并非胡言乱道,万岁爷也如此想。他说:‘我确是真心爱她,但也何必如此过分,以致惊人耳目?这就注定恩爱不能久长了。现在回想,我和她的盟誓,原来是一段恶因缘!我自信一向未曾作过招人怨恨之事。只为了此人,无端地招来了许多怨恨,结果又被抛撇得形单影只,只落得自慰乏术,人怨交加,变成了愚夫笨伯。这也是前世冤孽吧。’他反复申述,泪眼始终不干。”她这番话絮絮叨叨,难于尽述。
后来命妇又含泪禀告道:“夜已很深了。今夜之内必须回宫复奏。”便急忙准备动身,其时凉月西沉,夜天如水;寒风掠面,顿感凄凉;草虫乱鸣,催人堕泪。命妇对此情景,留恋不忍遽去,遂吟诗道:
“纵然伴着秋虫泣,
哭尽长宵泪未干。”
吟毕,还是无意登车。太君答诗,命侍女传告:
“哭声多似虫鸣处,
添得宫人泪万行。”
此怨恨之词,亦请代为奏闻。”此次犒赏命妇,不宜用富有风趣之礼物,太君便将已故更衣的遗物衣衫一套、梳具数事,赠与命妇,藉留纪念。这些东西仿佛是专为此用而遗留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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