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婷婷
看过叙事,就可以按“课文练习(一)”分析此文是否“在记游的基础上说理,记叙和议论紧密结合”?按常理,火尚明、力尚足,入洞不到十之一,就莫名其妙地出洞罢游,这种事,除了自责,实无话可说。介甫可是非常人之比,他深于心计,懂得百事“择术为先”(帝问治世何先,荆公对曰:“择术为先”)。有术,则无话可说亦有文可做,而且能化凡为奇、变浅若深,以失为得,语无逻辑也貌似文有曲折……术之妙用无穷。故有术总是胜过有道,此国人所习知者也。中段貌似叙事,其实以辩议为骨干。例如此游所入未及十一,至浅也,而反复铺排推论:“问其深,则好游者不能穷也。”“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者又加少矣。”“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反复强化“深”,则自己“浅入浅出”的真相被障蔽,“深入”的错觉已在读者脑中印成,此笔墨障眼之术也。作者是个立志矫俗变世之士,对此次废游的关键原因,始终闪烁其辞,以至后文议论的诚伪,都无从辨识。文中说是“悔其随”,不记游洞却用许多笔墨写“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等情事以分散读者的注意力。则咎在他人,而非悔恨自己,其悔不诚。正是“始终不肯认错之意,溢于言表。”而《教学用书》编者,却傻乎乎地说什么“突出‘悔’字,为下文借事说理作依据。”且那时所谓“火”无非手持大把松明,是“且尽”还是“尚足以明”?举目可知,怎会误信而随?作者是三十四岁的人了,怎么会如幼儿尾随大人似的“遂与之俱出”?即使悔随,再议论也不出韩文公“行成于思,毁于随”,还能有什么更高明的“记游基础上的说理”可发?
这又是常人之理,介甫不然,史称“安石议论高奇,能以辨博济其说”。观其行事可知,所谓“以辨博济其说”者,实即以自己的错误与失败辩说成对方罪责。试看从叙事之末句“余亦悔”,转到议论段的首句:“于是余有叹焉”,就可领教出王安石如何以失败之游反作“余之所得”的本钱之“辨博术”。作者撇开“悔”字不去深思自咎,却突如其来(《教学用书》却胡说“自然转入”)地叹起古人来了:“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思之深而无不在也。”时则从今溯古,地则由天及地,其事虽肤浅而所叹高大矣。下句却又放开古人,接以地夷近则游者众、险远则至者少一句,这本是妇孺皆知的废话,依据“深人无浅语”的思维定势,则又似概括出普遍真理矣。再将“险以远则至者少”的七字敷衍成二十三字:“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所罕至焉。”增字不增义,又恍若思致奇丽矣。近众远少二句议论虽与“古之观天地”不接,更和自己游“不能十一”而出之事无关,总算靠同义反复而语意连贯,“非有志不能至”的结论,也还顺理成章。“教学用书”力言:处处照应上段叙事,突出“有志”为中心,却是不实之赞。上段叙事根本回避自己有志无志,何处有过照应?这里首出非“志”不能,紧接“有志矣”,又立即叉开言“然力不足”亦不能,再又叉到“而无物”亦不能,步步节外生枝,何得谓“突出中心”?至于“志”“力”“物”,更被编者吹嘘得天花乱坠,三事分立并列而谓:“阐明其间的内在联系”“揭示辨证关系”“从事物的规律性归结到人的主观能动性”“逻辑十分严密”……竟连颂扬经典哲学的动听赞词都贴上了!其实略一思考就明白:游山洞先要有意(《说文》:“志,意也”),次则身体许可,再带上必备之物这点经验,游人尽知,不游也懂,何须搬弄高深哲学?与游不游褒禅山又有什么要紧关联?且王安石与四人既有意游山矣,力又足、火尚明,是志、力、物三者俱足,“规律性、能动性”皆备,竟出而废游。此游的事实是检验“志、力、物论”诚伪的唯一标准,废游岂非“规律”破产、“能动”未动,“必要条件”实未必然也,胡吹些啥?此游成败与有无“志、力、物”无干,议与事脱节;大书三字为了故作深思状,全属无的放矢;三字非深游亲得,纯系面壁想当然而出,乃不争的事实。这等与事无据、把常识装扮为真理的议论,无助启迪读者,作者本无实感,虽不发可也。
在罗列了“志力物”这点旅游常识须知后,王安石公布“余之所得”了,据《教学用书》说:“是记游内容在思想认识上的理性概括和深化”,有“特定的思想意义。”即文中以下二句:“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这一句很莫名其妙,力能至险远、观奇伟,反倒可讥可悔邪?与全文立意大反,语无逻辑,也算“理性概括”?课文为之注云:“然力足以至焉”“下面省去‘而不至’之类话。”已见上文者下文可省,情理自明者可略,修饰语可以简约;要是连否定辞意也可省为肯定、或者去肯定辞能作否定句,则天下文章如何读?粗疏失语,文理不通至此,还好意思吹捧为“语言精要得当,以至文章难以增删改换”!教材之蒙骗学生,亦甚矣。下句“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按:“而不能至者”五字正当改换在上句“至焉”之后方宜。不可省而省,可省不省,“精当”云乎哉),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这是假定句——要是“尽吾志”的话,则如何如何。这恰恰表明议论不是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而是在反事实!这也正是“安石议论高奇,能以辨博济其说”的真正法宝!画鬼容易画人难,君子耻言过其行,故没那么多奇谈高论可发;一旦言不顾行,议论不受事实检验,任凭假设随意推论,即使成天“高奇”,有何难哉!又如前面叙事一字未提及“人讥”,名曰“悔随”实“咎其欲出者”,至此却大书特书“于人为可讥,于己为有悔。”倒像挺委屈似的,此皆言不顾行,议不由衷,死不认错之作风也。青少年一代,最好别学这一套。
至若篇末重提仆碑,手法与废游而叹古人观天地一样,此则借碑文而“悲夫古书之不存”,似乎学问陡然博大了。其实古书纵然只字片纸尽存,又能怎样?许慎《说文解字》与经传汉唐古训虽在,然而不禁“坡者,土之皮也”之类蔑弃古书古义的王氏《字说》与《三经新义》,有帝王撑腰,荆公不是照样可以将私臆胡说颁行天下,钦定为科举取士的标准解读吗?古书无能而权势万能,才是古书真可悲处!然而权势不可能完全禁锢天下人之思考,故王安石又说对了:“此学者不可以不深思慎取之也。”
王安石之才学自然有其卓异于人处,诗文也有佳作。然而其才性偏固之失异常突出,作为一意孤行、师心自任之士,一旦权倾天下,即以一己之学强加天下,残酷锄灭异己,连皇帝都怕他三分。文如其人,故文章有专横独断习气,是毫不奇怪的。令人惊讶的是,震于荆公仰仗皇帝全力维持的威名,与王氏新学为神宗后二百年赵宋昏君奸相一贯强制推行的权势,不独旧评有人吹嘘此《记》“在王集中第一”,而且至今仍旧只见虚辞滥美的所谓欣赏不断发表,而罕见对如此明显的文理不通之病作实事求是的批评,岂非怪欤?联想起当代评论界对与王安石同朝的苏轼诗文却有数不清的“积极与消极”“进步与保守”的苛细批评辩讼,独对王安石诗文几乎只有颂美而无如实分析,二者对照,评论界分明有种不言而喻的思维定势:只要其人主张“变法”“维新”是法家,则其文章不必读,内容必正确无误,艺术自优秀非凡,所谓“鉴赏”实无鉴别,只有妄赏,一门心思变着法儿挑好听的说就是!连“深思慎取”这一为人治学的金玉良言,也可以变成不思滥取者的口头禅,实在可悲!大中学校的文学教育,对一代青少年的素质影响至大,这已经成为社会共识。可惜只知采取各种手段、耗尽师生全部时间精力在课文上,而不注意认真检验所选课文有无真正典范价值,却远未引起世人重视,更无措施让师生讨论教材本身的是非优劣,则不能不说是中国语文教育改革的重要缺憾与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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