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
与上面提出的问题相联系,我们又询问万老,侍萍在这个相见的场面里,开始时是不是也对周朴园有点依恋之情。万老回答说:“侍萍在周家曾经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吃得好,穿得也好,又有爱情。以后是一落千丈,过了30年的痛苦生活。这种初恋当然是不会忘怀的。为什么侍萍在周朴园下来以后不马上走呢?她是想看看,看看她30年前那么爱的人怎么样了,看看现在的周朴园对她是什么态度。结果是想象中的多情的大少爷,一下子变为现实中面目狰狞的资本家。她完全没有想到周朴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她的幼稚。”
──夏竹《曹禺与语文教师谈〈雷雨〉》
【两个阶级之间的爱情故事──曹禺《雷雨》症候分析(蓝棣之)】
曹禺在80年代有两次谈话,对于自己的创作有很深刻的理论概括,其中谈及批评家与作家的关系,十分精辟。他说:批评家运用逻辑思维,应当而且可以看到作家创作时未曾意识到的地方。如果作家创作时就想得那么有条有理,那么,他就可能创作不出来了。我心里想的而又说不出来的,你这么一解释我就明白了。作家“有心”,批评家能够“忖度”它。曹禺还说:一个作家进行创作,他反映真实的生活,主要是运用形象思维。在他所描绘的社会生活中,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就渗透在里边。作家反映真实的生活也就反映了他的政治观点、艺术观点。不是先有某种预定的观念。不能用马列主义观点代替作品的主题。主题不是事先规定好的,是从生活来的。(田本相:《曹禺访谈记》,收入《曹禺创作论》)
曹禺这段话里有几个要点值得注意:一、作家创作时的确存在着他未曾意识到的地方,对于他所创造的文本,也有他心里想的而又说不出来的含义。批评家的工作是对此加以解释,应当而且可以看得出来,批评家要能够“忖度”作家的“有心”。二、作家的世界观、人生观、政治观点和艺术观点,渗透在他所创造的文本里,批评家可以而且应当从文本里去分析。三、作品的主题不是事先规定好的,是在形象思维的过程中逐渐体现出来的。
曹禺这席话,有根据认为,部分的目的是在答复香港学者司马长风在《中国新文学史》里,对于曹禺创作的《雷雨》所作的批评。
司马长风在这本著作的有关章节里,一方面高度评价了《雷雨》的成就,称《雷雨》一经面世,话剧界前辈和诸位大家欧阳予倩、洪深、熊佛西、田汉等的剧作,便立刻黯然无光了。这些老大家不禁都瞠目而视这个年方二十六的后进小子。另一方面,司马长风又尖锐批评了《雷雨》,称《雷雨》是一部多面投机的作品,甚至于说曹禺似乎对任何东西都无动于衷,执着的只是一点兴趣、一点野心。司马长风说要想了解曹禺初期作品的创作动机和内容成分,必须把握三个因素的微妙平衡:第一,在曹禺心目中,第一个权威是观众,必须使观众感兴趣他才能成名,因此他的剧本,个别场景和情节味特浓。这是他成功的基础。第二,他要敷衍的是当道者,当时的政府,正实行“先安内后攘外”的政府。第三,他要应对的是弥漫上海文坛,号召阶级斗争的左派势力。
司马长风所说的“多面投机”,指的是他认为曹禺一方面在艺术深度上下功夫,一方面在政治上花枝招展;一方面要表现温良的人性,一方面又突出无情的阶级意识。在迎合国人传统观念(也敷衍南京政府),满足观众趣味方面,他不但把侍萍写成一个仰之弥高的伟大母亲,而且把剧中的反派主角周朴园,也写得深情款款。对于左派的敷衍,主要是突出矿工鲁大海,以及揭露周朴园的凶恶,但突出得都很失败。司马长风认为曹禺对于突出阶级仇恨,粗心大意,缺乏热诚。例如剧本写鲁大海揭发周朴园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叫江堤出险,故意淹死了两千二百个小工。司马长风说他本人是哈尔滨人,那条江堤只有两丈多高,坡度很大,断不会有崩塌的危险,而江水不深,要想死一个都不容易,怎能同时淹死两千二百人?司马长风还认为,鲁大海这个无产阶级形象,也足以使马列主义者感到呕心。鲁大海是三个工人代表之一,一同进城找董事长周朴园谈判,结果另外两个工人代表受了收买,背着鲁大海在协议文件上签了字,自回矿山号召工人开工去了。其次,鲁大海发现妹妹与周萍有染,居然也顺水人情,赞同无产阶级女儿与资产阶级阔少爷结婚。诸如此类,在左派人士看来,都是阶级出卖和阶级投降,是对于无产阶级的侮辱。
司马长风认为,正是由于曹禺的面面俱到,广拜神佛,反而弄得多面不讨好:左派评论家对《雷雨》始终冷冰冰的,斥责他抱着“悲天悯人的心境”,玩弄小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而反共评论家直斥他奉中共指示而写作,甚至连累而及于艺术评价,例如指《雷雨》一剧完全以易卜生的《群鬼》为蓝本,再加上俄国奥斯特洛夫斯基《大雷雨》的一点情节,而《日出》一剧始脱于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原野》则是受美国奥尼尔《琼斯皇帝》的启示而写成。
我想对于司马长风的这些批评,最能触动曹禺的,恐怕就是说他本“无动于衷”,他的创作只是对于各方面政治力量的敷衍。曹禺为此的答复是说,他的人生观、世界观、政治观点、艺术观点,亦即他的“衷”,他的“心”,是渗透在作品里的东西,而不是作品之外的东西,同时,曹禺说他肯定是有动于衷的,只不过他的“衷”有可能在创作时还未意识到,希望批评家能够从中分析出来,把他心里想说而又说不出的东西解释出来。
司马长风的批评是深刻的,曹禺的答复是坦诚的。面对《雷雨》的文本,考虑到司马与曹禺双方的意见,我有兴趣的问题是:曹禺有什么非写不可的理由?在他的创作过程中,那些他未曾意识到的东西,表现在哪里,又是怎样推动他的创作?
《雷雨》是一部头绪太多的剧本,好几个故事交错在一起,作者并没有想得很清楚,作品的脉络也不是很清晰,这都给阅读带来困难。大概是在1979年,在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当时叫北京语言学院)的一次座谈会上,曹禺对我们谈起《雷雨》的一些情况。他说,在50年代,有一次他坐火车去外地,临座而不相识的乘客正好谈起了当时正在北京上演的《雷雨》,其中一位问这个剧说的是什么事,另一位回答说,是一家人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曹禺当时解嘲似的说,遇到这样的批评家,真是没有办法!这说明普通观众很难了解剧本取材和主旨。曹禺还说,有人对他说剧中人物鲁大海和周萍的年龄与剧中发生的故事对不上,剧中人物侍萍在30年前除夕抱着刚生下三天的孩子跳河自尽,由此推算起来,鲁大海应该30岁,周萍31岁,可是,在作品里,鲁大海却是27岁,周萍28岁。对此种责难,曹禺说:我写的是文学,不是数学,怎么可能拿数学的方法来分析文学呢,文学不能那么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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