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国申
韩愈的《师说》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奉为经典。“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等脍炙人口的名言几乎家喻户晓,人人耳熟能详。然而,树大招风,名高多谤,批评之声时有所闻;遗憾的是这些批评很少切中肯綮。
有人认为,《师说》是韩愈提倡古文的一个庄严宣言。那么,韩愈在《师说》的创作实践上是怎样作出表率的呢?一般评论家只看到他在形式上摒弃六朝以来不重内容、只讲求声
韵、辞藻的骈文,而学习自由活泼、明快练达的先秦两汉散文,殊不知他刻意仿古复古还表现在修辞、用字上。
黄侃述、黄焯编撰的《文字声韵训诂笔记》中说:“故学古者知其意,则不疑其语矣。《论衡·儒增篇》云:孔子至不能十国,言七十国,增之也。孟尝、信陵、平原、春申好士,不过各千余人,言其三千,增之也。《孟子·万章篇》云: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矣。”这段话的意思是,古人为了突出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喜欢夸饰,我们读古人的文章,只要明白作者要说的意思就行了,不必太过认真地计较字面的意义;否则就会以文害辞,以辞害志。《师说》也用夸饰。“师道之不传也久矣”、“师道之不复也可知矣”,所表达的是一种深深的感慨:很久以来,学古文、崇儒道的人实在太少了!如果较真起来,这话是自相矛盾的:既然“师道之不传也久矣”,那么你韩愈的“道”又是谁传给你的?既然李氏子蟠能“好古文”、能行古道”、“学于余”,又怎么能说“师道”“不复”呢?
在我们看来,“圣”与“愚”是两个极端,“众人”则居于这两极之间。从数量上看,两极是少数,“众人”是大多数,《师说》是写给“众人”看的。这些“众人”都是些平庸的人,因而不妨称之为“庸人”,却不能统称之为“愚”。圣人好学多师,因而“益圣”是不错的,庸人不好学“益愚”则只能相对于圣人而言。庸人好学多师可以去愚成贤近圣,反之则只能一辈子庸庸碌碌。但韩愈觉得这样四平八稳的表达不足以使人警醒,他要激烈些,他要“矫枉过正”,所以,他就拿“圣”“愚”来对举。读这一段文字,我们照样只能“知其意”而“不疑其语”,不能死抠字面。有人不理解这一点,单从字句去理解,说韩愈“非圣则愚”,把除古圣人之外的“众人”都归入于“愚”类,得罪人太广太甚。对于这样的批评,韩愈是不屑置辩的。
由此看来,韩愈写《师说》是以古为师,以诗为文,意气为先,抒情为上,因而《师说》是不能当作一般的议论文来读的。
“受”是个象形字。林义光《文源》云:“受,相授受形,授受二字,古皆作受。”《商君书·定分》:“今先圣人为书而传之后世,必师受之,乃知所谓之名。”韩愈写《师说》之时,“受”字早已分化出“受”、“授”二字,但他却在《师说》中用“受”代“授”,正是有意复古。“固”是多义词,用作副词也有几个意义,本来、当然是它的常用义之一,但它还有一个罕为人知的表示概率的古义:常,常常,往往。《国语·周语上》:有神降于莘,王问于内史过曰:“是何故?固有之乎?”译为现代汉语就是:这是什么缘故?常常会出现这种情形吗?《吕氏春秋·首时》:时固不易得,故圣人之所贵,唯时也。
高诱注:“固,常也。”译作现代汉语就是:好时机往往是很难遇到的。“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中的“固”正是“常”的意思。很多人不查工具书,不知道“固”有“常”义,不知道韩愈好用古字古义,把这里的“固”字理解为本来、当然,说这句话不对,这样的批评是很幼稚的。
人们对《师说》一文的批评还有一点: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不齿”在《辞海》中有两个义项:
1、齿,犹录也,《礼·王制》:“屏之远方,终身不齿。”不齿,即不录用;
2、尊之不比于众也。《周礼·地官党正》:“一命齿于乡里,再命齿于父族,三命而不齿。”“君子不齿”中的“不齿”是君子羞与挂齿(即不愿提及)的意思。儒家历来把人分成君子、小人,士大夫之族自命为君子,视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为小人。这种思想在今天看来当然不对,不过在古代却是士族的“共识”。尽管韩愈没有比他同时代的士大夫高明,却也无可厚非。
那么,《师说》一文疵瑕究竟何在呢?
我们不妨先从逻辑的角度分析一下文中的几个概念:
学者:这个概念有大小之别,大小概念之间有属种关系。从大的方面说,一切向别人学习的人,不管是学什么,向谁学,怎样学,都可以叫“学者”;从小的方面说,就是指儒者(士大夫)。“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师说》开篇一句,初看好像是从大的方面说的,那就谁也不能说它错,那些“士大夫之族”也不得不承认;而实际上却是特指“士大夫之族”的。──然而当时的士大夫之族多不愿意从儒师而学,因而也就不以自己为“学者”。
师:从“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圣人无常师”、“爱其子,择师而教之”、“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这些话看来,“师”的含义是相当广泛的──一切具有特长、技术、学问等等的人,只要是有人愿意向他求教、向他学习的,都可以谓之“师”;但是,从“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看,韩愈所谓的“师”,就只能是像他那样能够传授古文、古道的“儒者之师”了。这样,“师”这个概念前后不一,就违背了同一律。
道:“师”有广义与特指之分,“道”也一样:广义之“道”指的是一切特长、技术、学问等等;特指之“道”指的是古道,即儒家思想。“愈之所志于古者,不唯好其辞,好其道焉尔。”(《答李秀才书》)这里的“道”就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和理想。“学古道则欲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也。”(《题哀辞后》)。然而《师说》中对“道”的这一内涵并没有作出明确的解释,读者只能从对“师道之不存”、“师道之不复”的反复感叹中去揣摩。
师道:“师道”是《师说》的关键词。与“学者”、“师”、“道”三个概念一样,“师道”在《师说》中也是多义的。韩愈所谓的“师”,既不是指各级官府的学校教授,也不是指“授之书而习其句读”的启蒙老师,而是特指社会上学有所成,能够“传道受业解惑”的人──说得更明白一点,只能是像他这样精通儒家学说的人。他所谓的“道”,既不是“郯子、苌弘、师襄、老聃”等人的所专之学,也不是“巫医乐师百工之人”的所长之术,更不是彼童子之师的句读之学,而是儒家用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的思想和理想。──然而把“师道”限制在学习儒家思想上,说“圣人无常师”、“术业有专攻”等等就失去了论证的意义。
中考 高考名著
常用成语
新学网 Copyright (C) 2007-2018 版权所有 All Rights Reserved. 豫ICP备0900622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