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信民
作为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探春还有可称道处,如制强助弱、敢作敢当,惩治王善保家的,辖治迎春奴仆;如体恤亲老、善解人意,当贾母错怪王夫人时,挺身申辩,第七十六回写她独侍贾母、支撑残席等。然而,贾探春的全部优秀与所有努力,也抵不住命运趋力的强大。脂砚斋在她所制风筝灯谜处批道:“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②(P363)此批与第五回判词一致,说明曹雪芹为探春安排的结局是远嫁海外,一去不返,而不是续书所云聘予镇海总制之子并有归宁之事。至于脂批断说她可使贾府“子孙不至流散”,那既是不可求证的,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面对“忽喇喇似大厦倾”的一败涂地,即使有钢肩铁臂、为超世雄杰,亦难回天,何期一探春乎?“末世英雄”贾探春之悲,非一人之悲,乃时运之悲、时势之悲也!
佛心冷结贾惜春
四小姐贾惜春是宁国府贾敬之女,贾珍的胞妹,自幼无母,由王夫人抱到荣国府养大。综观《红楼梦》,这个四丫头留下的是一行轻浅的、若隐若现的足迹:当黛玉初进贾府时,她首次露面,那时不过是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小姑娘;起造大观园之后,由于她长于丹青,贾母便命她画园子,从此她就常以之为由而很少抛头露面,偶尔出席诗会,也是语不惊人,时常参加宴饮,亦是寡言少语;后来,她又默默地为贾母抄写《心经》;再后来,就是与妙玉的简淡交往,或谈禅,或弈棋,总有遗世独行之概。
《红楼梦》有关惜春的重要情节,在曹雪芹笔下主要是第七十四回“矢孤介杜绝宁国府”,说她“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癖性”;她自己亦称“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仅不能像探春那样庇护自己的丫头、替迎春抱不平,而且还纵恿凤姐不要轻饶本无大错的入画,对贴身丫头的哀告苦求无动于衷,导致了她的无辜被逐;一贯冷拒尤氏对她的任何关心,尤氏说她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续书的第一百一十五、一百一十八回则写了她的决意出家与素志得偿。大凡人之遁入空门,大概难有纯然出乎信仰者。细考惜春之佛心冷结、绝意红尘,固然有她生性孤僻、与人寡合的主观原因,但从根本上说,则是客观情势使然。
首先,贾府的家祸连踵、朝不保夕,使她对未来充满忧惧。抄检大观园就使她目睹了家宅内部关系的凶险、人情的不测;贾府获罪被抄后,赦、政流放,贾母亡故,内宅失盗,妙玉遭劫,“山雨欲来风满楼”,能不让年轻的惜春惊恐万状吗?
其次,“三春”的前车之鉴,使她觉悟到了命运的无常、人生的无趣。元春贵为皇妃,不过中寿而亡;迎春所嫁非偶、善得恶报,已然死于非命;探春才高志宏,却远嫁海疆、前途未卜。正像第五回判词所说:“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亦如王国维先生所说,惜春是“观他人之苦痛”而生“解脱”之意的。④(P8,9)惜春的决意出家,深合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佛旨。再次,惜春自身的孤漠处境,也是促使她决意出家的重要原因。她的生父贾敬一味好道,早已不理人事;胞兄贾珍“一味高乐不尽”,根本无暇管她;嫂子尤氏与她极不投缘,无法相处;唯一疼爱她的贾母也已不在人世。惜春姑娘是真正感到了孤独、寂寞,精神无着,她需要寻找另一种生活,寻找另一种精神能源,以安置她悬浮的灵魂,抚慰她苦涩的情怀。
最后,是妙玉平日言行的熏染和地藏庵女尼的临期诱导,使她获得了举步迈入佛门的最终动力。妙玉在常人眼里是个行为古怪的人,可唯独惜春喜欢与她往还,这本身就说明了她们的气质、个性、爱好、志向原有共通、共融的一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随着交往日多,惜春耳濡目染,自然也就越来越多地产生了与妙玉的“趋同”感了,甚至可以说,妙玉渐渐地成了她心目中的“神”了。不是吗?当地藏庵尼姑说起有人认为妙玉是“跟了人去了”时,惜春马上据理反击:“说这个话的人提防着割舌头。人家遭了强盗抢去,怎么还说这样的坏话!”可见她是决不允许别人亵渎妙玉师父的,是自觉地以捍卫她的清白为己任的!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地藏庵尼姑的一番“善缘”、“善果”、真心“修行”的说教才能起到九十九度上再加一度的作用,给了她跨越高高的佛门门槛的最后一丝气力,完成了人生观的“顿悟”、质变!
佛心冷结的惜春姑娘终于毅然决然地遁向空门了。在她看来,这是跳出了人世的“火坑”,是身心的解放、自由的获得。然而,这“解放”是终极的吗?这“自由”是牢靠的吗?试想,当年的妙玉也曾抱定过这样的宗旨,但她不也被世俗景象、人言人语冲撞得心意缭乱了吗?再则,任何社会都不会有真正的“世外桃源”,一切寺庙道观无不维系于“施主”(主要是豪门大户、达官显贵)的施舍,一旦“施主”们自身难保或风流云散了,那些赖以生存的僧尼道姑还能安然地“独卧青灯古佛旁”吗?根据脂批透露,曹雪芹原来的构想,惜春的结局是“缁衣乞食”,即在贾家败落后,“皮”去“毛”飞,家庵支离,惜春沦为走方尼姑;应当说,这种处理是符合《红楼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精神的。可见,在一个悲剧的时代,个人的悲剧往往是难以躲避的。
落花流水春去也
诸联《红楼评梦》曾以花喻“园中诸女”,于“四春”中说“迎春如梨,探春如杏,惜春如菊”,②(P119)而未及元春。曹雪芹于《红楼梦》中,亦多有以花喻人者,第六十五回借兴儿之口说“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第六十三回以牡丹喻宝钗,以桃花喻袭人,以杏花喻探春等。若定要以花为喻而论元春,只有牡丹最宜,因为牡丹为花中之王,元春为女中之王;而这与宝钗并不矛盾,因为宝钗原以元春为楷模,追逐的是“人上人”的高目标。是花总要凋谢,且“花期”比“人期”要短得多──这大概正是曹雪芹愿以花喻“园中诸女”的深层原因之一。
《红楼梦》“四春”的身份、性格、命运极具典型性。元春贵为皇妃,贤淑才德,却有失去任何自由的难言苦闷,且死于富年;迎春庶出,庸懦、善良,与世无争,却要“与狼共舞”,遭遇惨切且生命短促;探春精明简干,斗强好胜,以女儿之身而具有丈夫之气,然亦如断线风筝,漂泊无终;惜春冷若冰霜,倦怠红尘,期得于佛门寻求六根清净,但亦事与愿违,不得不再于尘世的“泥淖”中艰难跋涉。“四春”合观,曹雪芹无非要告诉人们:不管你是贵是贱、是强是弱、是热是冷、是清是愚,在《红楼梦》情境中都不配有好结局;若以花论,则不管你为奇为贵,还是为凡为小,都得随着春天的逝去而“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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