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
对于书中写的性行为,不能无区别地一律批判它。因为在当时那个社会环境里,有些两性关系可以看做自由爱情,具有反封建秩序的意义,如秦钟和智能的关系。但那不纯洁的、邪恶腐朽的行为,却不能承认它。贾宝玉在幼年时代有这种腐朽、邪恶的习性,这是不能掩饰和抹煞的。
可是贾宝玉的这些方面,经过秦可卿之死(见第十三回),经过秦钟之死(见第十六回)等等一连串事故的刺激以后,他渐渐有所警悟,思想起了变化。因为这些事故,都是腐朽的封建主义势力糟践女子、迫害人命、摧残自由爱情的极为罪恶的表现。与此同时,他所亲爱的林黛玉死了父亲,成为一个身世飘零的孤女,她开始更为执着、更为切挚地要求着他的情分;他又见到身为贵妃的姊姊归省时那种完全失去人伦天性、难于忍受的悲苦的内心生活。贾宝玉从这些阅历里面开始认识到了关于男女关系的严肃和玩弄、纯洁与腐朽、美好真挚与罪恶虚伪的区分。从此,他对女孩子有了进一步的尊重和同情,对两性关系开始显出了比较严肃的态度,对自己所在舶社会表现了深一层的反感。更为明显的,是他对凤姐疏远起来了;到了宁宅,感到嫌厌,待不下去了。
第十九回写贾宝玉到宁宅看戏“兄弟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闲耍”。他显然感觉精神上的郁闷和孤寂,想到小书房里一轴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因而碰见茗烟和万儿的事;他对万儿流露了深切的关护,对两人的关系表示了由衷的同情。
第十六回一面写元春“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全家“莫不欢天喜地”,热闹非常;一面插写秦钟家里为智能恋爱私奔发生的惨剧:把这两个极端的事──皇家婚事和民间恋爱──拿来对比着。在荣宁两宅忙于谢恩庆贺,热闹得意的时候,贾宝玉却“置若罔闻”,“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介意”,一心惦记着秦钟,跑去痛哭好友的惨死。这时贾宝玉在性爱或婚姻问题上划清的界限和表现的态度就明白起来了。
但贾宝玉有些行为却不能归人上面说的腐朽邪恶这类里面去。比如书中追叙他幼年时有过“吃胭脂”的事。我们知道他自小在女孩子们群里长大,所谓“七岁不同席”之类“男女之大防”的封建礼教观念,他是没有的。在当时这样一个年幼的孩子,这些只能说是对女孩子表示亲爱的行为,本身是天真无瑕的。我们在书中看到直接描写这事的有两次。第二十三回贾宝玉怀着紧张害怕的心情去见贾政,廊檐下站着丫鬟们,金钏儿对他说了一句有才擦的胭脂吃不吃的话。这分明是逗他、取笑他。所以彩云推开金钏儿说:“人家心里发虚,你还怄他!”第二十四回鸳鸯来传贾母的话,贾宝玉被袭人找回来,在等着换鞋的工夫,回头见鸳鸯作何打扮,是何面貌,就猴到她身上去亲热她,提到此事。这也应该看作贾宝玉不顾封建秩序违碍,对素日看顾他的女孩于(祖母的贴身丫鬟)表示亲爱的坦率纯真的行为。
贾宝玉一贯地被一种意识和情绪支配着:他对于在被糟践的命运笼罩之下的女孩子们,总抱着深切的爱护、亲热和体贴之心;因为比照起那些体现了封建主义统治势力罪恶的世俗男子来,她们从内心到外表都会显出耀人心目的纯洁、美丽和可亲可爱。
所以对贾宝玉跟女孩子们的关系,首先应该从他的思想性格和他所处的现实环境的关连与矛盾上,来了解那内在的社会意义。若一概看做性爱行为,那就掉进佛洛伊德精神分析方法的泥沼,必定得出离奇不经的论断。这并不是说,贾宝玉对于女孩子的感情完全没有性爱的因素;这种因素不免会有。但更具有重要意义并且主导着他那些行为活动的却无疑是其中的社会内容;这是不容忽略的。
其次,贾宝玉对人一般温存和顺,合情合理,尤其对女孩子们。可是在初期有时对女孩子也表现出暴戾脾气。
第八回里,在薛姨妈家喝多了酒,就一连两次对女孩子发怒:从薛家回家,一个小丫头替他戴斗笠,动作不如他的意,他就骂她“蠢东西”;跟着回到自己屋里,他留了豆腐皮包子给晴雯,又沏了一碗枫露茶,都被李嬷嬷吃了。他讨厌李嬷嬷,却把脾气发作在捧茶来的茜雪身上,摔了茶杯,跳起来大骂,说“撵出去”!这是十足的贵家公子的恶劣作风,所谓阶级的烙印。他本是个大官僚地主家庭的骄子,当他在生活中未受什么锻炼和挫折时,他这些从大人处学来的恶劣脾气,是不可能没有的。若是贾宝玉在书中一出现就是个完美的新人性格,那对曹雪芹的现实主义艺术就要打个问号。但是当他历炼较深,所受事实教训较多,或者说所受封建主义统治势力的压迫打击较为深重的时候,他的辨识能力提高了起来,思想感情进一步划清了界限,上述恶劣作风也就显见得澄清了。
这里所说的历炼和教训,重要的有两件:一是金钏儿跳井惨死,一是他自己被贾政毒打。这是接连着发生,体现了贾宝玉新的性格和他父母的封建主义严重地矛盾冲突的事件。
金钏儿惨死事件,在书中是作为重要的脉络之一,来揭示在矛盾斗争中各方面有关人物的内心,而主要是描写贾宝玉性格的发展的。金钏儿从被打被撵以至跳井而死,占了第三十至第三十二各回;跟着和第三十三回“大受笞挞”的事相结合,发展为另一重大事件;到第三十五回“亲尝莲叶羹”、第四十四回“撮土为香”,仍是这一事件的余绪。
现在不妨看一看第三十回中关于金训儿事件发生的具体描写。我们知道这时贾宝玉为自己婚事、为林黛玉因“金玉”问题和他的吵闹,曾陷入从来没有的苦痛之中。这里跟林黛玉和解了,却受到薛宝钗冷酷尖刻的讽刺,林黛玉又从旁嘲弄他。他走出来,到了母亲的上房,看见母亲在床上午睡,金钏儿为她捶腿,一边打瞌睡;于是他动了金钏儿一下耳环子,掏出一丸“润津丹”放在她口里,并说要向母亲讨他过去。我以为这种场合下贾宝玉的心绪可以这样理解:它刚从林、薛之间苦恼的纠葛里逃避开来,这时看见这个坦率热情的丫鬟在这种苦境,就产生同情和亲近之心。他说要讨她去,因为怡红院是个自由天地,那里没有主奴之界,也不讲封建规矩;她若到他那里,就不会有这种替人捶腿自己打瞌睡的苦差和苦情。因此可以说贾宝玉这时并无邪念。至于金钏儿这个活泼真率的女子,她本和贾宝玉不拘形迹惯了,向来不知什么忌讳,说话就不免脱口而出。但贾宝玉想不到母亲向来“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子,这回却忽然翻身起来,给金钏儿一个嘴巴,指着骂起“下作的小娼妇儿”来。他料不到这会如此触怒母亲,他第一次看到母亲可怕的面目,切身受到封建主义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在骤然惊震之下,当时他赶快溜开了。这样走到园子里,遇见龄官“画蔷”,心里不禁对女孩子生起更为深切的同情,于是甚至忘了自己,淋了一身雨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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