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红
由此,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冲突在现实形态中表现为人的社会属性战胜了人的自然属性。随着黛玉这个象征自由浪漫的个体被现实社会的排斥与驱逐,逐步走向毁灭,宝钗这个象征着规范理性的个体被世俗势力的拥抱与抬举,逐步走向张扬,使得黛玉与宝钗的结局也截然不同。法于自然的木石前盟,结局以散而告终,“苦绛珠魂返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仙凡隔路,相见无期,但最后宝玉复其本来面目,依旧回归于三生石畔去呵护那令人“心动神怡,魂消魄丧”的绛珠仙草,是本原的聚;而法于人饰的金玉良缘,最终以合而收场,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欢笑中,掩抑不住人去楼空困守空闺的凄苦孤寂,宝玉的遁世冲开了最后的合,是真正的散。这种似喜实悲似悲实喜的对立冲突,更使人领悟了作者的创作真谛。
总而言之,无论是贾宝玉的真石假玉与甄宝玉的真玉假石的冲突,还是薛宝钗的金性与林黛玉的木性的冲突,都是人自然本性与社会属性的冲突,是玉石冲突的置换变形。因此,玉石冲突是《红楼梦》的核心结构,它使得众多其他方面的冲突立体地交叉地聚合在一起,吸引人们去探索隐含于其中更深邃的哲理意蕴。
三、深层的哲理解读
《红楼梦》这种二元对立冲突的结构是按时间顺序展开的。它的情节和人物在这种时间顺序中演绎了深层的结构理论。《红楼梦》以炎夏永昼开头,以雪天贾政遇宝玉止,始于热而终于冷,天时人事,莫不吻合作者之意。人物的命运也随着季节的转变而转变。二知道人曾论及“红楼梦有四时气象,前数卷铺叙王谢门庭,安常处顺,梦之春也;省亲一事,备极奢华,如树之秀而繁荫葱茏可悦,梦之夏也;及通灵玉失,两府查抄如一夜之严霜,万木摧落,秋之为梦,岂不悲哉!贾媪终养,宝玉逃禅,其家之瑟缩愁惨,直如冬暮光景,是《红楼梦》之残梦耳。”③
二知道人的观点与弗菜的原型理论默相吻合。弗莱的原型模式和叙述程式,虽然是对西方文学的归纳和概括,但由于原型作为被赋予了人类意义的自然物象,往往具有跨文化跨民族的共同特征,所以我们可以以弗莱的模式为参照系,从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悲剧性冲突中,探索《红楼梦》的深层哲理意蕴。
弗莱曾说“从整体上看,神话为文学的全部问题提供了某种图解或蓝图,既是对人类从诞生到死亡,从顶峰到深渊境况的一种想象的概观,也是对所有可以想象的事物的一种形象的概述”。④文学是神话原型的移位,文学演变的循环只是神话和仪式循环的表现,都是四季变化的象征。对应于春天的是喜剧,充满了青春的希望与欢乐,而对应于夏天的是传奇,富于梦幻般的神奇色彩,对应于秋天的是悲剧,表现英雄的受难和死亡,对应于冬天的是讽刺,没有英雄,是一个充满荒诞色彩的世界。
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对立冲突在这四季的循环中此消彼长。春天,是宝黛爱情的萌芽期,他们“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正言和意顺,似漆如胶”,在这万物逢生的时节,木与石的天性得到了极大的张扬,充满生机和活力。夏季是宝黛爱情的成熟期,他们的纯真感情超越了时空、生死界限,在烈日炎炎的大毒日头下,这个最不适宜表达感情的环境与时刻,宝玉诉肺腑与黛玉,“好妹妹,我这个心从来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好呢──睡里梦里都忘不了你。”这标志着宝黛二人正式定情,从此心心相印,开始了他们浪漫而又充满传奇色彩的夏季恋情。秋季是一个转换期,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现实形态中的生存空间“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使人“在繁华丰厚中亦屡与无常觌面。”⑤那些象征美好性灵的人物都走向了被毁灭。晴雯抱屈夭风流,尤二姐吞金自逝,尤三姐殉情而亡,元妃薨逝,迎春伤逝,探春远嫁,惜春出家,而那个代表人生最高价值、美的极致的林黛玉也香消玉殒魂归离恨天。同时,四大家族日薄西山,无力回天,宁荣二府抄家革职,无论是人的自然本性还是社会属性同遭扼杀,连那充满诗情画意的大观园也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妖”,这最后一方净土也已被践踏被蹂躏,留给人是无尽的衰凄苦楚。冬季,贾宝玉饱尝了尘世的悲欢离合炎凉世态后,“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终于斩断俗世的牵累,寻找自己的本真与自由,随同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飘然离去,留下那“堪叹停机德”的宝钗,过着“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生活,为这浓重惨怛的悲剧留下一个讽刺嘲弄的尾巴。
在这四季的循环中,人的美好天性逐渐被毁灭,人的社会属性、世俗性在衰弱中走向复苏,玉石冲突的最终结局是代表世俗性的玉、金在尘俗的社会中发挥作用,而代表自然本性的木石被迫离去回归自然,完成自身的循环。
由此,这种四时循环,成为一种情感结构、生命结构的原型。这种对每一季节的或悲或喜或欢或忧的情感体验、生命体验,对人生命运结构化程式──人的童年、青年、成年、老年分别对应于春夏秋冬四季,人类由童年、青年的单纯幼稚天真无邪走向成年人在世俗重压下的复杂多变再走向历经世事后的圆滑世故──的体验,长期地积淀下来,形成人类的集体无意识,被作家无意识地体现在作品中。
用这种二元对立原理和四时转换理论来解读《红楼梦》,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1、《红楼梦》的主题既不是宝黛爱情说,也不是四大家族衰亡说,而是作者对至真至善至美被毁灭的哀挽伤悼。这正是《红楼梦》的深刻悲剧意蕴之所在,所谓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恰恰是基因于此。人完全可以把人生早晨的太阳,人生四季中春天和夏天作为自己的文化精神保存下来并发扬光大,让青春的生命中和之美永不衰竭,而《红楼梦》表现的恰恰是失去这一切无法化解的浓重的悲凄。
2、《红楼梦》之初名为《石头记》,并以石头为主角,由“石”变形为“玉”再回归为“石”的三部曲,演绎人世的悲欢离合和生命的阴阳消长,即是源远流长的石头神话的一次独特的重述与改装,从而将《红楼梦》的哲理逐步提升到阴阳悖论即二律背反的人类悲剧命运的高度,予以痛苦而又冷静的反思和观照,遂使《红楼梦》在整体上具有超越一般作品的形上意味。
3、我们可以进一步确立《红楼梦》的作者说。能够将二元对立原理和四时转换理论融汇贯通地加以运用,成为支撑全书的结构框架,使全书成为一个完整的有机的整体,只能是一个人完成,因此其作者只能是曹雪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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