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绚隆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里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这里,“鸳鸯戏莲”的隐喻同宝玉的梦话形成了强烈的反讽。它从正面说明木石之“盟”在宝玉心目中的比重超过了金玉之“缘”。但是问题在于,封建时代的婚姻并不由个人作主,更何况任何婚姻都不能不考虑现实因素。所以尽管有黛玉的一腔真情,尽管有宝玉的信誓旦旦,也难保没有夭折的可能。而在大观园中,现实的条件正好是不利于黛玉的。且不说宝钗的“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胜过了黛玉,就是她的“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也比黛玉的“孤高自许,目下无尘”能得下人之心。在第二十回中,心直口快的史湘云第一次出场,就根据自己的观察,当着黛玉的面拿她和宝钗进行比较:
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她怎么不及你呢?”所以黛玉的小心眼在一定程度上可说是外部环境的晴雨表,它的每次发作与消失都和宝玉对她的态度变化密切相关。敏感而细腻的天性使她无法像湘云那样大大咧咧,不管不顾;孤苦的身世又不能让她像宝钗那样借助亲人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意愿。黛玉只能将真情化作眼泪,对着意中人暗洒闲抛。所以当她听到宝玉对着湘云称扬自己时,心中不由得又惊又喜,又悲又叹:“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尔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尔,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黛玉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她深知宝玉对自己一片真情,但是传统的金玉之论、自己多病的身体和贾府长辈们未明的态度,都为木石姻缘的实现设下了重重现实的和潜在的障碍。这些外部阻力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加大,最终使她不得不怀着无限悲伤离开了尘世,重新回归太虚幻境。
黛玉去了,木石姻缘成了现实中的梦;宝钗来了,金玉良缘却成了梦中的现实。于是爱情带给大家的不再是相互的慰藉与欣悦,只有挥不去的痛悔与憾恨。正如宝玉曾对袭人说的:“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在小说中,象征世界与现实世界各有一套逻辑,当宝钗和黛玉遵着各自的逻辑相遇时,冲突就开始了。小说第五回写警幻仙子对宝玉讲完“意淫”的道理后,接着说:“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哉。”所谓兼美,实际上是指她兼有宝钗和黛玉二人之美。在《红楼梦》中,她是一个极富象征意义的形象。小说写宝玉见到她的第一面印象是:“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女袅娜则又如黛玉。”兼美的特点与太虚幻境的时空背景构成了强烈的反讽,它暗寓着这种现象的虚幻性,同时也映照着现实人生的不完美。在现实世界中,黛玉和宝钗都有各自天性中的不足:黛玉虽然才华横溢,冰清玉洁,但却天性脆弱,气量褊浅;宝钗虽然美丽大方,处事稳重,却未免机心太重,流于圆滑。这种不完美性既是人生真实的一面,也为她们各自的姻缘制造了障碍。正如《红楼梦曲·终身误》最后四句所云:“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所以小说到结尾,有盟的未能成为眷属,却带走了对方的心;有缘的虽成了眷属,却永远也找不到精神的归宿。这是人生之大不幸,也是人生之大尴尬。宝钗是现实中的胜利者,又是精神上的失败者;黛玉是现实中的失败者,却是精神上的胜利者。人生之得失既不可用加减法来计算,生命之复杂更不容许我们用简单的是非标准对其进行衡量。因此从更深一层来讲,《红楼梦》并不是简单地在讲述一个爱情故事,因为不论从人物塑造还是结构安排来看,它都包含着很强的象征性,其中所涉及的人和事有些也远远超越了现实的经验与逻辑。说穿了,作者实际上是通过极端冷静的叙事,在探讨生命之真实性与个人意志之间的冲突,即存在与意志的冲突。正是在这一点上,它介入了哲学层次上的思考,所以就显得分外美丽,也分外凄凉,在中国古典小说之林中,构成了一道独特而又神秘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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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 蔡元培《石头记索引》。
② 这样就难免会走所谓“多元主题”的折衷之路。
③ 参拙文《人间的爱,天上的爱──试论〈红楼梦〉中的两种爱情模式》,《红楼梦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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