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绚隆
二、“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
前面分析了《红楼梦》中的两重世界,这两重世界在大观园中各有自己的代表人物,具体地说,林黛玉是个象征性的形象,薛宝钗是写实的形象。与之相反,贾宝玉则是处在二重世界张力之下的一个半写实半意象化的形象。他既倾心于黛玉的灵慧与气质,又迷恋宝钗的美貌与风度,这样从黛玉和宝钗二人的角度出发,便形成了追求心灵的慰藉与追求现实的家庭生活两种不同的爱情模式③,并由此产生了所谓“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冲突。
所谓“木石前盟”,小说在第一回就已经借茫茫大士之口向我们作了交代。原来现实世界中的林黛玉,在象征世界中乃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因蒙赤瑕宫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灌溉,故得久延岁月,最终修成了女体。适逢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欲下凡造历幻缘”,绛珠仙子便乘机随其下世,用自己一生所有的眼泪来回报他的灌溉之恩。象征世界中的神瑛侍者投胎到现实世界中成了贾宝玉,这便构成了他和林黛玉的前生之盟。与之相反,“金玉良缘”的说法则起因于贾宝玉有通灵玉,薛宝钗恰好也有一金项圈。这两样东西不论从功用还是外部特征看,都有很多巧合之处。一方面,不论是通灵宝玉还是金项圈,对它的主人来说都是性命攸关的,即必须随身佩戴,不能一刻失去;另一方面,通灵宝玉上刻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两句话,与金项圈上刻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两句又正好成对。这无形中就暗合了中国民间金配玉的思维习惯。所以在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中,连莺儿听了宝钗念出通灵宝玉上的两句话后,都不由得说:“我听这两句话,到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这种不期而遇的事实就为“金玉良缘”的说法提供了依据。至少,在人们的眼里它是一种暗示。为了加深对问题的认识,我们对所谓“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实质还需做进一步分析。
何谓盟?在感情世界中,盟就是指男女双方之间的内在期许和承诺,它发轫于心灵上的认同和精神的同归。正因为林黛玉与贾宝玉有前生之盟,所以说第三回写两人初次相逢,第一面印象中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黛玉一见宝玉,“便吃了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看罢黛玉,则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在遭到贾母驳斥后,他又说:“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认识的,今日只作远别重逢,未为不可。”这种看似无心随口而出的话,其实有很强的双关意义。小说特意安排这么一幕,绝非毫无目的。当然,这只是开头,后面还将一次次地反复提示点染,来暗示这种令双方心惊的相逢是有前生之盟为基础的。相反,缘则是男女双方因某种外在因素而促成的人生遇合。它发轫于生活的实际需要,同时也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支持着它的往往不是双方心灵的相互认同和吸引,而是某种外部条件的巧合。《红楼梦》对薛宝钗和贾宝玉初次见面的情景和过程完全略而未提,从某种意义上就暗示了他们的相逢有不期而遇的性质。也就是说,它和通常陌生人之间的相遇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自然不会有那种令人心惊的感觉。但是小说在第五回却专门交代了宝钗金项圈的来历。据莺儿说,项圈上的话“是个痴癞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读到这里,我们难免要问:一,和尚为什么要送这两句话?二,为什么又“必须”把它錾在金器上?其实,这话是作者特意留下的一个破绽,它向我们透漏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即“金玉良缘”乃和尚所设的迷局。这说明缘在本质上是一种人为性很强的东西,而且永远是今世的。因为联系着它的不是内在的精神力量,只是某种外物的偶合。所以它是可以人为地去制造的。因此在小说第十八回中,林黛玉就曾打趣宝玉说:“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另外,“盟”与“缘”的区别并不完全是内在和外在的问题,在《红楼梦》中它还代表着前世与今世的时间差异。因为《红楼梦》是通过两重世界来塑造人物的,这样就可以打破时空的局限,把前世与今世联系起来,以便更加充分地展示人生的复杂性。某些在现实世界中无法解释的东西,作者借助象征世界作了清楚的回答。这样既保证了全书逻辑的统一,完成了对人物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又进一步突出了“盟”与“缘”的差异。小说第五回的宝黛判词前两句云:“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分别对宝钗和黛玉进行了概括性评价。就这两句来说,“德”是指一个人后天的教养,“才”则指一个人先天的禀赋。这种素质的先天生成与后天养成既象征着人物的身份与个性,也暗示着她们对宝玉的感情属于两种不同性质。它从更深的层次上又代表着前世与今世的差别。这一点在第二十回中借贾宝玉的口得到了证实。此回写黛玉得知宝玉去了宝钗那里,心中不快,宝玉听说,忙上来悄悄地对她说:“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她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饭,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岂有个为她疏你的?”象征世界中前世与后世的时间距离,在现实世界中被对等为血缘距离,并间以先来后到的思维惯性,这是作者遵守现实逻辑所作的更改。但它却清楚地说明前世与后世有根本的区别。这种区别又决定了盟是一种内心自发的、根深蒂固且刻骨铭心的精神认同,缘则是一种由外部条件决定的、随机的人生遇合。这一点在《红楼梦曲·终身误》中得到了进一步说明:“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从“空对着”三个字中,人们不难体会到一种心理的距离感,而在“终不忘”这三个字中,则可以感受到感情承诺的分量。很显然,前者针对的是所谓“金玉良缘”,后者针对的是“木石前盟”。这是判词的暗示。它是我们理解这部作品的一把重要钥匙。
三、“盟”与“缘”的冲突及其哲学内涵
《红楼梦》虽然揭示了“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不同实质,但它并没有一味停留在现象的层面上,而是将笔触进一步向里延伸,写出了人类在感情经历中普遍存在的“盟”与“缘”无法统一的无奈与尴尬,从而使其具有了普遍意义。因此,“盟”与“缘”的冲突就构成了这部作品的主题。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是一个处在两重世界张力之下的“尴尬”角色。他既不能像黛玉那样纯任性灵的飞升而超俗,又不愿像宝钗那样注重现实的利益而务实。在感情上,他虽然认同于黛玉的才情气质与自然脱俗,但又不能不欣赏宝钗的温柔和顺与美丽大方。在第五回梦游太虚幻境时,与警幻仙子之妹所发生的意淫,正折射着贾宝玉人格的这种二重性。当然,若在前世与今世的宏观背景上来考察的话,“木石前盟”的内心承诺要比“金玉良缘”的人生遭逢更为持久,也更经得起考验。因为后者毕竟只是神瑛侍者因凡心偶炽而结下的一段尘世之缘,所以它始终是外在的和暂时的,并没有能进入他的心灵深处。现实的环境虽然使贾宝玉的形与质发生了暂时的分离,但在本质上,这位昔日紫霞宫前的神瑛侍者,与世俗的价值观念和道德观念仍然格格不入。因此,他虽然迷恋宝钗的美貌,但又不能接受她让自己走仕途经济的规劝,将其斥为是混帐话。这样,对于宝钗,他只能心存好感,却无法在心灵上去接近她。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有必要对小说第三十六回所写的一幕加以回顾。此回写宝钗一日偶至怡红院,适逢宝玉午睡,屋里只有袭人在给他绣制鸳鸯戏莲的兜肚。当时袭人因事出去,宝钗便坐下代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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