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水浒传》中的性格类绰号

第三类是人物行为和绰号所蕴含的性格特征紧密地结合起来，在艺术上取得很高的成就，达到这种高度的只有宋江和李逵。先说宋江，宋江绰号有三个：呼保义，及时雨和孝义黑三郎。“呼保义”为天降石碣上所记，忠义堂前的绣旗即刺“山东呼保义”，这也是宋江出征时的旗号。“呼保义”历来都有所争议，“保义”即“保义郎”，属光禄寺，是皇廷侍卫武职；“呼保义”就是“呼为保义”之意，此绰号早见于元杂剧，不过多加“顺天”两字在前。

王利器认为《水浒》所描写宋江以一个“强盗”，而满怀“顺天”、“护国”、“平胡虏”的忠肝义胆，受招安，做保义，这是起码依据的条件。余嘉锡则说：“呼者自呼之简词，殆亦当时俗语。曰呼保义者，明非真保义也。”费秉勋说：“‘呼保义’就是：奴才的代称而已。”李拓之却说：“‘呼保义’就是‘有眼不识真天子’的意思。”又说：“在本质上，它含有‘人民自己做皇帝’的思想。学术界对“呼保义”之义众说纷纭，学者们皆从宋江的言行、性格去发掘“呼保义”的真义，本文虽未能提出任何新见，但可以肯定“呼保义”就是宋江性格的某层象征意义。

宋江的另外两个绰号，也和其性格有密切的关系。“及时雨”的得名是因为宋江“平生只好结识江湖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若高若低无有不纳”，“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赒全人性命。”“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你做及时雨，却把他比的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解救万物。”（第十八回）这里所谓“及时雨”是指宋江能解人之难，常救助江湖人物，显其侠义性情，绰号的重点则在“及时”上，以下我们看看宋江如何在关键时刻济人之急。

第十八回：当何涛告知宋江，劫去十一担生辰网的就是晁盖，并希望宋江能协助逮捕时，宋江心想：“晁盖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弥天之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于是连忙佯称有事务，抽身急往报知晁盖，让他们星夜逃亡。这是宋江第一次出场，便立即表现其“及时雨”的本色。

第三十六回：宋江在揭阳镇上遇卖艺的病大虫薛永，没有人肯给薛永赏钱，宋江见他惶恐，送他五两银子，对这及时送来的赒济，薛永感激异常，说“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五十两。”

第三十八回：李逵向酒楼主人强借银子去赌，主人不允，李逵便大吵大闹。宋江虽和李逵初相识，就借银子给他，赌输后也不用他还，又让酒保在李逵面前放一大碗，请他喝酒。自此以后，李逵便对这位宋大哥一直忠心耿耿。

宋江不只能舍银子，救急难，当他身为梁山首领后，也能及时举兵解救受困的弟兄，如高唐州破牢救柴进（第五十三回至五十四回），攻打大名府救卢俊义（第六十回）。我们从上述的事例中，可见宋江绰号“及时雨”在书中得到很好的印证。

“孝义黑三郎”也是宋江的绰号，此绰号是结合形貌和性情而得的。形貌方面，是因为他“面黑身矮”故又唤他“黑宋江”；性情方面，则“于家大孝”及“为人仗义疏财”，故得“孝”、“义”两字。

现在我们集中讨论宋江“孝”、“义”方面的性格。“于家大孝”：中国传统思想里，特别重视孝道，有《孝经》加以研读。孔子更认为“孝”、“悌”是道德最高规范“仁”的基础，故说：“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共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宋江在家时时表现出孝道精神，如宋江身为押司，为怕易犯官非，“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册，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往来。”（第十八回）后来宋江杀阎婆惜而逃亡，离家前念念不忘吩咐：“早晚殷勤服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到宋江智取无为军，擒杀黄文炳，上梁山聚义后，便立即要求亲自下山搬取宋太公，并对晁盖说：“若为父亲，死而无怨。”（第四十二回）

表面上宋江确是尽了孝道，时时顾及太公的安危；但在儒家思想来说，性命的安全和生活的舒适并非最高的追求，故孔子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论语·为政》）宋江虽处处照顾宋太公，但是他上山为寇，对抗朝廷，犯上作乱，若以儒家思想衡量，难以担此“孝”名，难怪金圣叹说：“无人处便写太公洒泪，有人处便写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笔写成。普天下读书人慎勿谓《水浒》无皮里阳秋也。”又说：“人亦有言，‘养儿防老’。写宋江吩咐庄客服侍太公，亦皮里阳秋之笔也。”我们若从另一角度来看，诚如上引孔子所说，世上哪有尽孝悌而好犯上作乱的人，宋江之上梁山是逼于形势，故他力主招安是完全符合性格本质的。

“为人仗义疏财”：若论宋江私放晁盖，周济李逵，于柴进庄上资助武松和拥有“及时雨”称号，都体现出其“仗义疏财”。但是细看其对梁山事业及所有梁山英雄，则“仗义”又未必尽然。夏志清认为梁山英雄他们其实是一种盗匪道德（geng morality），能做到的只是“朋辈之忠”。就算以此为标准，宋江也未能完全称得上“义”，因为他力主招安，结果断送梁山事业，这是“不义于梁山”；他又罔顾武松、鲁智深、李逵的“反招安意愿”，可见宋江连“朋辈之忠”也未能完全做到。

宋江的绰号因其性情而得来的，在书中我们找到许多事例去印证其绰号的概括性，由于宋江是书中的灵魂人物，历来备受争议，对其性格可以从多层面去发掘，往往可能得出不同的结果，但是无论如何宋江的绰号是成功的。

再说李逵，他的绰号“黑旋风”是结合形貌特征和性情而得来的。李逵的形貌在其与浪里白条张顺争鱼之时，得到充份的描述：“那个如炭屑凑成皮肉”，“这个似半月夜阴云轻罩”，“那个如千千火炼成铁汉”，“这个像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这正好为李逵“黑熊般一身粗肉”作一番工笔细描。同时李逵在杀人拚命时都脱掉衣服，赤着上身，露出一身黑肉，似乎李逵无时无刻都在表现其“黑”的特征。

在性情方面，李逵集纯真、粗鲁、反叛、尝杀、无畏于一身，在人物塑造上李逵是十分成功的。“黑旋风”这个绰号集中反映李逵无畏、勇猛、疯狂的性格特征，李逵的武功并不十分高强２０，但是他那凶狠尝杀性格却时刻表露无遗，如在江州劫法场救宋江时，描写李逵“抢起板斧，一味地砍将来”，“直杀到江边，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第四十回）又如在攻打大名府时，“李逵浑身脱剥睁圆怪眼，咬定牙根，手提双斧，从城壕里飞杀过来。”（第六十六回）李逵阵上恰如一股骇人的旋风，杀得性起时军官、百姓都是“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在三打祝家庄时竟连投靠梁山的扈家庄也杀得一乾二净，可见李逵有的正是“旋风”所特有的盲目的破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