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建平
对一颗破碎的心灵,无呵护,无疗治,有的是鄙夷、赏鉴、厌弃、践踏!祥林嫂之心,其有不死乎?
不过,读者诸君,我们得抑制住去抽鲁镇那群鸟男女耳光的冲动,还是像鲁迅先生那样吧,拿他们来细细解剖,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养就了这样的心肠。]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其“善”若何?等着瞧。]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柳妈对阿毛的故事早已失去兴趣,她决意要鉴赏些新玩意儿,此时她对祥林嫂与贺老六的私房事兴趣极浓。这种扭曲、龌龊、令人作呕的变态情趣就藏在“善女人”的内心。]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好个“善女人”!非特不慰藉自己的阶级姐妹,还专揭伤疤,欲人死不欲人生,令人恐不令人安,扯是拉非,大放毒雾。她的舌头比刀剑还锋利,她的嘴不吃肉却喝人血。而尤为可怕的是,她对自己这种将人推入深渊的言行竟颇为得意,自以为是在解人之困,是在“为善”!]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柳妈之“善果”立现!]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嫌弃也。一嫌她晦气,恐玷污了“圣洁”的庙门,二嫌她穷,没什么油水可榨。]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传者谁?不言自明。]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对祥林嫂的苦难,人们的态度又翻进一层,这次他们变本加厉,把肆意践踏发展到更高境界。当然,他们也从中获取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忍耐啊忍耐,等攒足钱,捐上门槛,一切就会好的。为了活下去,祥林嫂多么隐忍,她的求生的欲望多么强!联想到她后来只求死不求生,再叹鲁迅深刻犀利。]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我罪已赎,老爷太太自然不再嫌弃我了,人们自然会原谅我、接纳我了,我又是原来那个受人们赞扬的能干、耐劳、本分的祥林嫂了,我又有活路了!祥林嫂之念,可叹,可悲!
鲁迅运笔顿挫。再蓄势,为彻底撕碎祥林嫂的人生张本。]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活下去的理由,被彻底摧毁,原本顽强的生命力,因精神的彻底崩溃而迅速崩溃。至此,封建文化已基本完成了它对一个人的精神生命进行杀灭的精彩过程。这个人肉体生命的灭亡,也是迟早的事。]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于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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