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农历三月三日,王羲之同司徒谢安、左司马孙绰等四十一人,在会稽境内的兰亭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文人集会。羲之所作的《兰亭集序》描绘了聚会的盛况: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聘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兰亭在今浙江绍兴西南,地名兰渚,有亭名兰亭。兰亭始建于何时,已不可考。据郦道元《水经注·渐江水》记载,东晋时除羲之等人所游的兰亭外,尚有王廙之、何无忌所建的兰亭。很可能是羲之等所游的兰亭毁坏之后,王廙之、何无忌予以续建,而廙之“移亭在水中”,无忌“起亭于山椒”,显然亭址已有变动。此后千余年间,兰亭屡毁屡建,逐渐演变成今天的格局和规模。可以肯定地说,今天的兰亭已非昔日羲之等人所游兰亭的原址原貌。其原址原貌虽已难考知,但从人们总是力图再现其风貌的努力中,不难想象兰亭宴集对于后世的影响。
兰亭宴集同古代春禊的风俗密切相关。古人于每年三月上旬的巳日(即所谓“上巳”,又称为“三巳”)临水祭祀,并用浸泡了香草的水沐浴,以为这样可以祛除不祥,叫做“禊”、“祓禊”或“修禊”。这种风俗起源于周代,汉魏以后相沿。自魏起,大约为了便于记忆,不再拘泥于“上巳”这个日子,而将节日固定为农历三月初三。东晋偏安江左后,由于北方士族的南下,此风不仅更加普及,而且有上升趋势,在都城建康和王、谢家族聚居的会稽等地尤其如此。据《晋书·王导传》记载,司马睿移镇建康之初,因“吴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就曾利用三月三日春禊的机会,由王敦、王导等人成功地导演了一场抬高司马睿地位、使江东世家大族纷纷归附的政治活剧。正是在这样的环境、气氛中,出现了兰亭宴集,使中国文化史上多了一段佳话。
春天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季节,早在汉代,上巳即已逐渐成为人们春日到水边饮宴游玩的节日。宴饮时,人们把酒杯放到水中任其漂流,酒杯漂到谁的面前就由谁取饮,此即西晋王济在其《平吴后三月三日华林园》诗中所说的“清池流爵”,也即羲之《兰亭集序》所说的“曲水流觞”。骚人墨客还免不了要咏诗作赋,这样就产生了一系列以“上巳”和“三月三日”为题的作品。就诗而言,汉杜笃已有《京师上巳篇》,入晋后,作品逐渐增多,程咸、荀勗、王济、张华、陆机、王讚、阮修、闾丘中、潘尼、庚阐都写有这类作品,其中播尼一人就写了四首。就赋而言,汉杜笃有《祓禊赋》,晋成公绥、张协有《洛禊赋》,褚爽、夏侯湛有《禊赋》,阮瞻有《上巳会赋》等。兰亭宴集承其余绪,也成了一次集赏春、饮宴和吟诗于一体的活动。
三月三日这天,羲之一行来到春色宜人的兰亭,列坐曲水之旁,一面“流觞”饮酒,一面赋诗抒怀。羲之、孙绰、谢安、谢万、孙统、袁峤之、王凝之(羲之次之)、王肃之(羲之第四子)、王徽之(羲之第五子)、王彬之、徐丰之十一人各作诗二首,其中四言、五言各一首。孙嗣、郗昙、庚友、庚蕴、曹茂之、华茂、桓伟、王玄之(羲之长子)、王涣之、王蕴之、王丰之、魏滂、虞说、谢绎、曹华十五人各作四言或五言一首。其余十五人,包括年纪尚幼的羲之第七子王献之在内,一首诗也没做出来,各被罚饮三大杯酒。羲之所作诗,《诗纪》题为二首(四言、五言各一首),但《戏鸿堂帖》、《法书要录》均载其五言五首。以上总计四言十四首,五言二十七首。
要评论这些诗,不妨先从羲之的一首五言诗入手: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
仰望等天际,俯磐绿水滨。
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首二句总摄一笔,写暮春时节万物复苏、万象更新的景象,及由此触发的舒畅情怀。接着具体描述“寄畅”之“所因”:抬头仰望,天碧如洗,一眼可以望到天的尽头,低下头来,可在绿水之滨尽情盘桓、游乐。宇宙寥阔清朗,无边无际。万物生长发育的常理得到了充分展示。面对如此情景,诗人不由得发出了“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的赞叹,体现了诗人情钟万物、泛爱群品的胸襟。最后诗人表示:自然界的万物虽然千差万别,各有不同,但我置身其中,无不觉得新鲜,这表达了一种得其所哉的欣快情绪。这种对春到人间的欣喜和躬逢盛会的愉悦,代表了兰亭诗共有的色调。
从徐丰之“清响拟丝竹,班荆对绮疏。零觞飞曲津,欢然朱颜舒”的描写看来,兰亭宴集的场面确实是够欢快的。但这种欢快的情绪并非仅仅由美好的春色所触发,在很大程度上也与诗人主观上对“寄畅”“散怀”的强烈追求有关。王蕴之五言云:“散豁情志畅,尘缨忽已捐。”王玄之五言云:“消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曹茂之五言云:“时来谁不怀,寄散山林间。”袁峤之五言云:“激水流芳醪,豁尔累心散。”王肃之五言云:“嘉会欣时游,豁尔畅心神。”王徽之四言云:“散怀山水,萧然忘羁。”都表达了同一的旨趣和精神。不难看出,所谓“寄畅”、“散怀”就是凭藉清朗幽静的自然环境,去除尘务的纷扰,消释内心的情累(许询《农里诗》有“濯濯情累除”之句),达到一种“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庄子·齐物论》注)的境界。在追求这种境界时,还往往交织着怀想古人的感情。孙嗣五言云:“望严怀逸许,临流想奇庄。谁云真风绝,千载挹余芳。”王凝之四言云:“庄浪濠津,巢步颍湄。冥心真寄,千载同归。”王涣之五言云:“去来悠悠子,披褐良足钦。超迹修独往,真契齐古今。”怀想许由、庄子、巢父这些古代的高人逸士,其目的是要继承和发扬这些古人的“真风”、“余芳”,实现“千载同一朝,沐浴陶清尘。(谢绎五言)的心愿,在“异世同流”、古今齐一的遐想中获得最大的精神享受和满足。
兰亭诗表现出这种思想倾向,并不是偶然的。汉末以来,由于社会动荡不安,文士命运多舛,文坛上弥漫着一股感伤主义思潮。为迎合文士求得自我解脱的心理,老庄抬头,玄思放诞之风愈演愈烈。至东晋初,玄学又与佛学合流,不仅一般文士,上至皇帝,下至武臣悍将、闺阁妇女的各色人们也都受其影响。羲之在当时,要算是比较忧国忧民、努力世务、重视实际社会政治问题的,但由于时风习染,加之一生经历了不少忧患,自有种种苦闷,因而也自觉不自觉地向玄、佛以致道教(王家奉五斗米道)靠拢。羲之“雅好服食养性”(《晋书》)本传),又性好山水,这在当时都是有名的。这样,就形成了以充满玄思的目光注视山水、同时以山水来体悟玄思的一种思想循环。王徽之五言云:“光师有冥藏,安用羁世罗。未若保冲真,齐契箕山河。”投身山水以摆脱“世罗”的羁绊,以体悟大自然冲静美好的“至道”,以保存纯真完美的本性,求得身心与自然的统一,便成了当时一件时髦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山水观赏实际成了诗人自我人格和人生追求的外在展示,其诗不可避免地要涂抹上浓郁的玄理色彩。上引羲之五言已经有此苗头,有的诗更成为直陈玄理的工具、成了道地的玄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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