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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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单细胞动物。
这些思索弄得安德烈·叶菲梅奇心灰意懒,从此他不再每天去医院上班了。
他的生活是这样度过的。通常他早晨八点左右起床,穿衣,喝茶。然后他在自己的书房里坐下看书,或者去医院上班。在医院里,门诊病人坐在狭窄昏暗的过道里等着看病。勤杂工和护士们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靴子在砖地上踩得咚咚响;瘦弱的住院病人穿来穿去;死尸和装满污物的器具也从这里抬出去;病儿哭哭啼啼,穿堂风不断灌进来。安德烈·叶菲梅奇知道,这样的环境对发烧的、害肺痨的和本来就敏感的病人来说简直是遭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诊室里,医士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正在迎候他。这人矮小,肥胖,圆鼓鼓的脸刮得很光,洗得干干净净。他态度温和,举止从容,穿一身肥大的新西装,看上去与其说像医士,不如说像参政员。他在城里还私人行医,求诊者很多,他系着白领结,自认为比医生高明,因为医生不私下行医。诊室的墙角有一个神龛,里面放一尊很大的圣像,点一盏笨重的长明灯,旁边有个高烛台,蒙着白布罩。四壁墙上挂着好几幅大主教的肖像,一张圣山修道院的风景照片和一些枯萎的矢车菊花环。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信仰上帝,喜欢神圣的仪式。圣像就是用他私人的钱设置的。每逢礼拜天,由他下命令,要某个病人在诊室里大声吟唱赞美诗,唱完之后,翻尔盖·谢尔盖伊奇便手提香炉,走遍各个病室,摇炉散香。
病人很多,而时间很少,所以他的工作只限于简短地问一下病情,然后发点氨搽剂或蓖麻油之类的药。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在桌旁,用拳头托着脸颊,沉思着,木然地提几个问题。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坐着,搓着手,偶尔插上一两句话。
“我们生病,受穷,”他常说,“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好好祈祷仁慈的上帝。是的!”
在门诊看病的时候,安德烈·叶菲梅奇不做任何手术。他早就不习惯做手术了,一见到血他就感到难受。有时他不得不扳开婴孩的嘴,察看喉咙,小孩子便哇哇地叫,挥舞小手招架,这时候他的耳朵里便嗡嗡地响,头发晕,眼睛里涌出泪水。他赶紧开个药方,挥挥手,让女人把小孩子快点带走。
在门诊看病的时候,病人畏畏缩缩、说话没有条理,再加上正襟危坐的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墙上的那些画,他自己二十年来一成不变的提问--这一切很快就让他感到厌倦。他看了五六个病人就走了。剩下的病人由医士独自诊治。
安德烈·叶菲梅奇愉快地想到,谢天谢地,他早已不私人行医,现在谁也不会来打搅他。回到家后,他立即坐到书房里开始看书。他读很多书,总是读得兴致勃勃。他的一半薪水都用来买书,六间一套的寓所有三间堆放着书和旧杂志。他最喜欢读历史和哲学方面的著作。医学方面他只订了一份《医师》杂志,而且通常是从后面读起。每一次他能不间歇地读上几个小时而不感到疲倦。他不像伊凡·德米特里那样读得很快,容易冲动,他读得缓慢,深入,读到凡是他喜欢的或者读不懂的地方他常常停下来。在书的旁边总要放上一小瓶伏特加,一根腌黄爪或者一个渍苹果,而且直接放在呢子桌布上,不用盘子装。每隔半小时,他眼睛不离开书,为自己斟上一杯伏特加,喝下去,然后不用眼睛看,用手摸到黄瓜,咬下一截。
三点钟,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门口,咳几声,说:
“达留什卡,最好给我弄点吃的……”
吃了一顿相当差还不干净的午饭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就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边想着什么事情。时钟敲了四点,过后五点,他还在踱步、沉思。有时厨房的门吱嘎响起来,从门里探出达留什卡那张带着睡意的红脸。
“安德烈·叶菲梅奇,您该喝啤酒了吧?”她关心地问。
“不,还不到时候……”他回答,“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邮政局长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通常在傍晚来访。在全城居民中只有跟他的交往还没有让安德烈·叶菲梅奇感到厌烦。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原先是个广有资财的地主,在骑兵团服役,但后来破产了,迫于生计只好在年老时进了邮政局。他精力充沛,身体健壮,蓄着灰白的美髯,举止彬彬有礼,嗓门洪亮,声音悦耳。他善良,重感情,但脾气暴躁。在邮局,只要有顾客提出抗议,不同意某些做法,或者只是议论几句,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立即涨红了脸,浑身哆嗦,雷鸣般地吼道:“你闭嘴!”因此这个邮政局早已出了名,是个谁都怕进的衙门。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认为安德烈·叶菲梅奇有教养,志向高尚,因而尊敬他,喜爱他。他对其余的居民则态度傲慢,像对他的下属一样。
“我来了!”他说着走进安德烈·叶菲梅奇的书房,“您好,我亲爱的朋友!恐怕我已经惹您讨厌了吧?”
“正好相反,我非常高兴,”医生回答他,“见到您我总是很高兴。”
两位朋友坐在书房的长沙发上,他们先默默地抽一阵烟。
“达留什卡,最好给我们弄点啤酒来!”安德烈·叶菲梅奇说。
两人一言不发喝完第一瓶啤酒:医生在沉思默想,米哈伊尔一副快活而兴奋的神色,好像有一件十分有趣的事要讲出来。谈话总是由医生开头。
“真遗憾,”他说得徐缓而平和,一边摇着头,眼睛不着对方(他向来不直视别人的脸),真是太遗憾了,尊敬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根本没有人会谈些高深的或者有趣的话题,他们没有这个能力,也不喜欢这样做。这对我们来说是巨大的损失。连知识分子也不免流于庸俗,他们的发展水平,我敢断言,一点也不比下等人高。”
“完全正确。我同意。”
“您自己也知道,”医生平静地慢条斯理地接着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智慧最崇高的精神表现之外,一切都无足轻重、没有意思。智慧在人兽之间划出鲜明的界线,暗示着人类的神圣,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能取代人类的不朽--尽管不朽是不存在的。由此可见,智慧是快乐的唯一可能的源泉。可是我们在周围看不到有智慧的人,听不到智慧的谈吐--可见我们没有快乐。不错,我们有书,但是这跟活跃的交谈和积极的交往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您容我做个不完全恰当的比喻,那么我要说:书是乐谱,交谈才是歌。”
“完全正确。”
接着是沉默。达留什卡从厨房里出来,呆板的脸上带几分愁苦,一手托着脸,在房门外站住,想听听他们讲什么。
“唉!”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叹了口气,“真希望现在的人能聪明起来!”
于是他讲起过去的生活多么健康、快活、有趣,那时俄国的知识分子多么聪明,他们多么看重名誉和友谊。他们借钱给人家不要借据,认为朋友有困难不伸手帮助是可耻的。再说那些旅行、冒险、争论多么有意思啊!还有什么样的朋友,什么样的女人啊!说到高加索,那是多么迷人的地方!有个营长的妻子,是个怪女人,一到晚上就穿上军官制服,独自骑马进山,也不带向导。据说她在山村里跟一个小公爵出了点风流韵事。”
“我的圣母娘娘……”达留什卡叹道。
“再说那时候喝得多痛快!吃得多丰盛!那些有着自由思想的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
安德烈·叶菲梅奇听着,却充耳不闻:他在思考着什么,不时喝一口啤酒。
“我常常梦见聪明的人,并且跟他们交谈,”他忽然打断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的话说,“我的父亲让我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响下,他非要我当医生不可。我这样想,假如当年我不听他的话,那么我现在一定处在思想运动的中心了。恐怕我已成了某个系的教授。当然,智慧也不是永恒的,而是短暂易逝的,可是您已经知道,为什么我对它如此喜爱。生活是个令人苦恼的陷阱。当一个有思想的人进入成年,他的意识成熟起来的时候,他不由得感到仿佛自己掉进了没有出路的陷阱。实际上,他从虚无到有生命不是出于他的意志,而是由某些偶然的情况促成的。……这是为什么?他想弄清自己生活的意义和目的,可是别人不告诉他,或者说些荒诞无稽的话。他敲门--没人给他开门。最后死神来找他--这同样不是出于他的意愿。打个比方,正如监狱里的人被共同的不幸联系在一起,当他们聚到一处时心情就轻松些,同样的道理,当热衷分析和概括的人们聚到一处,在交流彼此的引以自豪的自由思想中消磨时光时,你就不会觉得生活在陷饼中。从这个意义上讲,智慧是不可替代的快乐。”
“完全正确。”
安德烈·叶菲梅奇不看对方,讲讲停停,一直平静地谈论着有智慧的人和同他们的交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留心听着,连连赞同:“完全正确。”
“那么您不相信灵魂不死吗?”邮政局长突然问道。
“不,尊敬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我不相信,也没有理由相信。”
“老实说,我也表示怀疑。可是,话说回来,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永远不会死去。哎,我心里想,老家伙,你该死了!可是内心有个声音悄悄地说:别相信,你死不了!……”
九点一过,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便告辞回家。他在前室穿上皮大衣,叹口气说:
“可真是,上帝把我们抛到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最糟糕的是我们还得死在这里。唉!……”
送走了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到桌后,又开始看书。没有一点声音打破这夜晚的寂静。仿佛时间也停住了,跟埋头读书的医生一起屏住了气息。似乎一切已不复存在,除了这书和带绿罩子的灯。医生那张粗俗的脸上渐渐地容光焕发,在人类智慧的进展面前露出了感动和欣喜的微笑。啊,为什么人不能永生呢?他想,为什么要有脑中枢和脑回,为什么要有视力、语言、自我感觉和天才,既然所有这一切注定要埋进土壤,最后跟地壳一起冷却,随后千百万年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地随着地球绕着太阳旋转呢?既然要冷却,既然要随着地球旋转,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从虚无中孕育出人和他高度的近乎神的智慧,尔后仿佛开玩笑似的又把人化作尘上。
这就是新陈代谢!然而用类似这种永生来安慰自己是何等懦弱!自然界中所发生的一切无意识的变换过程,甚至比人的愚蠢更为低下,因为愚蠢中毕竟还有知觉和意志,而那些过程中却是一无所有的。只有那种在死亡面前感到恐惧而不是感到尊严的懦夫,才能安慰自己说,他的躯体渐渐地将化作青草,石头,蛤模……认为新陈代谢就是永生,这是一种奇谈怪论,正如一把珍贵的提琴被砸碎变得毫无用处后,有人却预言提琴盒于前途灿烂一样荒唐。
每当时钟敲响,安德烈·叶菲梅奇就背靠圈椅,闭上眼睛,思考一阵。处在从书中读到的那些美好思想的影响之下,他无意中把目光转向自己的过去和现在。过去令人憎恶,最好不去想它。而现在也跟过去一样。他知道,当他的思想随着冷却的地球绕着太阳旋转的时候,在他寓所旁边的医院主楼里,人们正遭受着疾病和浑身脓疮的折磨。大概有人睡不着觉,在跟臭虫作战,有人染上丹毒,或者因为绷带缠得太紧而呻吟,有的病人可能正跟护士们玩牌喝酒。一个会计年度里有一万二千人受骗;医院的全部工作,跟二十年前一样,建立在偷盗、争吵、诽谤、徇私的基础上,建立在拙劣的招摇撞骗上;医院依旧是不道德的机构,对病人的健康极其有害。他知道在第六病室的铁窗里尼基塔经常殴打病人,还知道莫谢伊卡每天都在城里乞讨。
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知道,近二十五年来医学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他在大学里学习的时候就觉得,医学不久即可达到炼金术和玄学的水平,可是现在,每当他夜里看书时,医学常常触动他,唤起他心中的惊喜之情。的确,它的辉煌成就简直出人意料,发生了多么深刻的革命啊!多亏抗菌剂,伟大的皮罗戈夫①认为甚至将来②都做不了的许多手术,现在都能做了。连普通的地方自治局医生部敢做膝关节切除术。至于剖腹术,做一百例只有一例死亡。结石病只是小事一桩,甚至没有人再写这方面的文章。梅毒已经可以根治。还有遗传学说,催眠疗法,巴斯德③和科赫④的发现,以统计学力基础的卫生学,还有我们俄国的地方自治局医疗系统。精神病学以及它现代的精神病分类法、诊断法、医疗法,同过去相比,简直像一座雄伟的厄尔布鲁士⑤。现在对待疯子不再往他们头上浇冷水,不再要他们穿紧身病服,对他们比较人道,据报上说,甚至为他们举办演出和舞会。安德烈·叶菲梅奇知道,从当前的观点和时尚来看,像第六病室这样的丑恶现象大概只能在离铁道二百里的小城里出现,因为这里的市长和全体议员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他们把医生看作祭司,哪怕他把烧熔的锡水灌进病人的嘴里也只能相信而不能作任何批评。换了别的地方,公众和报刊早把这个小小的巴士底⑥砸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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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尼·伊·皮罗戈夫(一八一0---八八一),俄国解剖学家,外科学家。
②原文为拉丁文。
③巴斯德(一八二二--一八九五),法国近代微生物学和免疫学奠基人。
④科赫(一八四三--一九一O),德国微生物学家,现代细菌学、流行病学奠基人之一。
⑤俄国高加索山脉之高峰。
⑥巴黎监狱,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期间被群众捣毁。
“不过这又怎么样呢?”安德烈·叶菲梅奇睁开眼睛问自己,“由此得出什么呢?抗菌剂也罢,科赫也罢,巴斯特也罢,丝毫改变不了事情的实质。患病率和死亡率一如往常。人们为疯子举办舞会,演戏,但依旧不能让他们自由行动。可见一切都是虚妄和徒劳,其实,最好的维也纳医院和我的医院之间也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一种悲哀和近似嫉妒的情绪使他再也不能心平气和。这恐怕是太困的缘故,沉重的头垂向书本,他只好双手托住脸,心里想道:
“我做着有害的事情,我拿人家的钱却欺骗他们。我不诚实。可是我本身微不足道,我只是必不可少的社会罪恶的一小部分:所有的县官都是有害的,却白领着薪水……可见不诚实并不是我的过错,而是时代的过错……我若晚生二百年,我就是另一个人了。”
时钟敲了三下,他熄灯后进了卧室。可是他毫无睡意。
两年前,地方自治局慷慨起来,决议在开办地方自治局医院之前,每年拨款三百卢布,作为市立医院增加医务人员的补助金。因此,为了协助安德烈·叶菲梅奇的工作,县医生叶夫根尼·费多雷奇·霍博托夫便受聘来到这个城市。这人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高颧骨,小眼睛,是个高身量的黑发男子,看来他的祖先是异族人。他来到这个城市时身无分文,提一只小箱子,带一个难看的年轻女人,他说是他的厨娘。这个女人还有一个吃奶的娃娃。叶夫根尼·费多雷奇经常戴一顶鸭舌制帽,脚穿高统靴子,冬天穿着短皮袄。他跟医士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和会计交上了朋友,可是不知为什么把其余的官员叫做贵族,老躲着他们。他的住所里只有一本书:《一八八一年维也纳医院最新处方》。他到医院来时总是随身带着这本书。每天晚上他在俱乐部玩台球,他不喜欢打牌。在谈话中他极爱使用这类言辞:“拖拖沓沓”,“废话连篇”,“你别把水搅混”等等。
他每周来医院两次,查病房,看门诊。医院里没有抗菌剂,沿用拔血罐放血,这些都使他愤怒,但他也不采用新办法,唯恐这样一来冒犯了安德烈·叶菲梅奇。他把自己的同事安德烈·叶菲梅奇看作老滑头,怀疑他很有钱财,内心里嫉妒他。要能占据他的职位他才高兴呢。
三月末,一个春天的傍晚,那时地上已经没有积雪,医院的花园里椋鸟开始歌唱,安德烈·叶菲梅奇把他的朋友邮政局长送到大门口。正在这个时候,犹太人莫谢伊卡带着他的战利品回来,刚走进院子。他没戴帽子,光脚穿一双浅帮套鞋,手里拿着一小包讨来的东西。
“给个小钱吧!”他冻得浑身哆嗦,笑着对医生说。
向来不拒绝人的安德烈·叶菲梅奇给了他一个十戈比硬币。
“这多么不好,”他瞧着莫谢伊卡的光脚和又瘦又红的踝骨想道,“全湿透了。”
他的内心激起一种既像同情又像厌恶的感情,便跟在犹太人身后朝偏屋走去,时而看看他的秃顶,时而看看他的踝骨。医生刚走进屋子,尼基塔立即从一堆破烂上跳起来,站得笔直。
“你好,尼基塔,”安德烈·叶菲梅奇温和地说,“最好能发给这个犹太人一双靴子,要不然他会感冒的。”
“是,老爷。我一定报告总务长。”
“劳驾了。你可以用我的名义请求他,就说是我要你这么干的。”
从外屋通向第六病室的门正开着。伊凡·德米特里躺在床上,撑着胳膊肘抬起身子,惶恐不安地听着陌生人的声音,突然认出了医生。他气得浑身打颤,跳下床,涨红了脸,圆瞪着眼,一脸凶相跑到病室中央。
“医生来了!”他大声叫道,哈哈大笑起来,“总算来了!先生们,我向你们道喜,医生大驾光临来探望我们啦!该死的浑蛋!”他突然尖叫一声,发狂似地跺一下脚,那副模样是病室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打死这个浑蛋!不,打死还不解气!该把他扔进粪坑里淹死!”
安德烈·叶菲梅奇听到这话,便从外屋朝病室里张望,温和地问: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伊凡·德米特里叫道,一脸威吓的神色向他逼近,一面战战兢兢地裹紧身上的病人服,“为什么?你是贼!”他憎恶地说,还鼓起嘴巴,似乎想咋他一口,“骗子!刽子手!”
“请安静,”安德烈·叶菲梅奇抱歉地微笑着说,“我向您保证,我从来没有偷过任何东西,至于其余的,您恐怕过甚其词了。我看得出来,您生我的气。请安静,我盾您,如果可以的话,冷静地告诉我:您为什么生气?”
“您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因为您有病。”
“是的,我有病。可是要知道,成百上千的疯子行动自由,因为你这蠢才分不清谁是疯子,谁是健康人。为什么该我和这几个不幸的人,像替罪羊似的代人受过,被关在这里?您,医士,总务长,以及你们医院里所有的坏蛋,在道德方面,比我们这里的任何人都要卑鄙得多,为什么我们被关起来,而不是你们呢?什么逻辑?”
“这跟道德和逻辑全不相干。一切取决于偶然。谁被关起来,他就得待在这里;谁没有被关起来,他就可以自由行动。就这么回事。至于我是医生,您是精神病思者,这其中既与道德无关,也无逻辑可言,这纯粹是一种毫无道理的偶然性。”
“这种胡扯我不懂……”伊凡·德米特里闷声说着,坐到自己床上。
莫谢伊卡因为尼基塔当着医生的面不好意思搜查他,便把不少面包、纸币和果核摊在床上。他还是冻得发抖,用悦耳的声音很快地说着犹太话。大概他以为他又在开铺子了。
“放我出去,”伊凡·德米特里说,他的声音发颤。
“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
“因为这不取决于我。您想一想,即使我放了您,您会有什么好处?您出去吧,可是城里人或者警察还会捉住您,再送回来的。”
“对,对,这倒是真的……”伊凡·德米特里说着,擦一下额头,“这真可怕!那么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伊凡·德米特里的声音,他那张年轻聪明的脸和愁苦的面容,都让安德烈·叶菲梅奇喜欢。他想对这个年轻人亲热些,安慰他一下。他挨着他坐到床上,想了想说:
“您刚才问怎么办,像您的这种处境,最好是从这里逃出去。可是,很遗憾,这徒劳无益。您会叫人抓住的。一旦社会对罪犯、精神病人和一般的不合时宜的人严加防范,把他们隔离起来,这个社会是不可战胜的。您只有一种办法:安下心来,并且认定您待在这里是必要的。”
“这对谁都没有必要。”
“既然存在监狱和疯人院,那就总得有人住进去。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别的什么人。您等着吧,在遥远的未来,监狱和疯人院不再存在,到那时也就不会再有这些铁窗和疯人衣。毫无疑问,这样的时代迟早要来到的。”
伊凡·德米特里冷冷一笑。
“您开玩笑,”他眯起眼睛说,“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塔这样的老爷们跟未来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您可以相信,体谅下情的先生,美好的时代一定会到来的!纵使我说得平淡无奇,您取笑吧,但是,新生活的曙光将普照大地,真理必胜,而且在我们的大街上将举行盛大的庆典!我等不到那一天,早死了,然而我们的后代会等到的。我衷心地祝贺他们,我高兴,为他们高兴!前进!愿上帝保佑你们,朋友们!”
伊凡·德米特里眼睛发亮,站了起来,朝窗子方向伸出双手,用激动的声音继续道:
“为了这些铁窗我祝福你们!真理万岁!我高兴!”
“我不认为有特别的理由值得高兴,”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他觉得伊凡·德米特里的动作像在演戏,这同样让他喜欢,“监狱和疯人院即使没有了,真理如您刚才讲的胜利了,然而事情的本质不会改变,自然规律依然如故。人们还会生病,衰老,死亡,跟现在一样。不管将来有多么灿烂的曙光照耀你们的生活,到头来人还得被钉进棺材,扔进墓穴。”
“那么永生呢?”
“哎,哪儿的话!”
“您不相信,嘿,可是我相信。不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伏尔泰的书里说的,如果没有上帝,那么人们也会把他造出来的。①我深信,如果没有永生,那么伟大的人类智慧迟早也会把它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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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作家、哲学家伏尔泰(一六九四---七七八)曾提出“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当把它造出来”。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引用了这句话,并补充道:“而且确实,人类造出上帝来了。”
“说得好,”安德烈·叶菲梅奇愉快地微笑着说,“您有信念,这很好。有信念的人哪怕被砌在墙里面也会生活得快乐的。请问您在什么地方受过教育?”
“是的,我上过大学,不过没有读完。”
“您是个有思想、爱思考的人。在任何环境中您都能找到内心的平静。旨在探明生活意义的那种自由而深刻的思考,对尘世浮华的全然蔑视--这是人类迄今为止最高的两种幸福。哪怕您生活在三道铁栏里面,您也能拥有这种幸福。第欧根尼②住在木桶里,然而他比人间所有的帝王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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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第欧根尼,古希腊哲学家,奉行极端的禁欲主义,传说他住在一个大木桶里。
“您的第欧根尼是呆子,”伊凡·德米特里阴沉地说,“您为什么要对我谈起第欧根尼,谈起什么探明生活的意义?”他突然大为生气,跳了起来,“我爱生活,我热爱生活!我得了被害妄想症,经常恐惧万分,然而有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这时我就害怕发疯。我渴望生活,渴望生活!”
他激动地在病室里走来走去,压低声音又说:
“当我幻想的时候,我便生出种种幻觉。有人向我走来,我听到说话声和音乐,我似乎觉得,我是在树林里散步,在海边徘徊,我是多么渴望奔忙、操劳的生活……请告诉我外面有什么新闻?”伊凡·德米特里问,“外面怎么样了?”
“您是想知道城里的新闻呢,还是一般的新闻?”
“那就先跟我讲讲城里的新闻,再讲讲一般的新闻。”
“好吧。城里沉闷得令人厌倦……没有人可以交谈,听不到一句有意思的话。没有新来的人。不过,前不久倒是来了一个年轻的医生霍博托夫。”
“他总算在我活着的时候来了。怎么样,是个卑鄙小人吧?”
“是的,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您知道吗,这很奇怪……从各方面看,我们的许多省城挺活跃,思想并不停滞--这就是说,省城应当有真正的人。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每一次那边给我们派来的人都叫人看不上眼。真是个不幸的城市!”
“是的,真是个不幸的城市!”伊凡·德米特里叹了一口气,又笑起来,“那么一般的新闻呢?报纸和杂志上有什么文章?”
病室里已经很暗。医生站起来,开始讲起国内外的一些重要文章,讲起当前出现的思想潮流。伊凡·德米特里仔细听着,不时提个问题,可是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赶紧抱住头,在床上躺下,背对着医生。
“您怎么啦?”安德烈·叶菲梅奇问道。
“您别想听见我再说一句话,”伊凡·德米特里粗鲁地说,“别管我!”
“那是为什么?”
“我对您说:别管我!真见鬼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耸了耸肩膀,叹口气,走了出去。经过外屋时他说:
“这里最好收拾一下,尼基塔……气味真难闻!”
“是,老爷。”
“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回寓所时想道,“我在此地住了那么久,他恐怕是头一个可以交谈的人。他善于思考,关心着应该关心的事。”
他又坐下看书,后来上床睡觉,一直想着伊凡·德米特里。第二天早晨醒来,他记起昨天结识了一个聪明有趣的人,决定有空时再去看他一次。
伊凡·德米特里还像昨天那样抱着头、缩着腿躺在床上。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说,“您没有睡着吧?”
“首先,我不是您的朋友,”伊凡·德米特里对着枕头说,“其次,您这是白费心思:您休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来。”
“奇怪……”安德烈·叶菲梅奇发窘地嘟哝说,“昨天我们本来谈得很融洽,可是不知为什么您突然生气了,立即住口不谈了……恐怕我说得不太恰当,或者是有的想法不符合您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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