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病室》

在医院的后院里有一座不大的偏屋,四周长着密密麻麻的牛蒡、荨麻和野生的大麻。这房子的铁皮屋顶已经生锈,烟囱塌了半截,门前的台阶早已腐朽,长出草来,墙上的灰浆只留下斑驳的残迹。偏屋的正面对着医院,后面朝向田野;一道带钉子的灰色围墙把偏屋和田野隔开。这些尖端朝上的钉子、围墙和偏屋本身,无不显得阴森可怕,只有我们的医院和监狱才会有这种特殊的外观。

如果您不怕被荨麻螫痛,那您就沿着一条通向偏屋的羊肠小道走去,让我们看一看里面的情景。打开第一道门,我们来到了外室。这里的墙下和炉子旁边扔着一堆堆医院里的破烂。床垫啦,破旧的病人服啦,长裤啦,蓝白条纹的衬衫啦,毫无用处的破鞋啦--所有这些皱皱巴巴的破烂混杂在一起,胡乱堆放着,正在霉烂,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看守人尼基塔,嘴里咬着烟斗,老是躺在这堆污七八糟的废物上。他是个退伍的老兵,那身旧军服上的红领章早已褪成棕黄色。他的脸严厉、憔悴,两道下垂的眉毛给他的脸增添一副草原牧羊犬的神气,鼻子通红。他身材不高,看上去瘦骨伶仃,青筋暴突,可是神态威严,拳头粗大。他属于那种头脑简单、唯命是从、忠于职守、愚钝固执的人,这种人最喜欢秩序,把它看得高于一切,因而深信:他们就得挨打。他打他们的脸、胸、背,打到哪儿算哪儿,相信不这样就不能维持这里的秩序。

再往里走,您便进入一间宽敞的大房间,如果不算外室,整座房子就由它占去了。这里的墙壁涂成暗蓝色,天花板熏黑了,跟没有烟囱的农舍一样--显然,到了冬天,这里的炉子日夜冒烟,煤气很重。窗子的里边装着铁栅栏,样子难看。地板灰暗,粗劣。满屋子的酸白菜味,灯芯的焦糊味,臭虫味和氨水味,这股浑浊的气味让您产生的最初的印象是,仿佛您进入了一个圈养动物的畜栏。

房间里摆着几张床,床脚钉死在地板上。在床上坐着、躺着的人都穿着蓝色病人服,戴着旧式尖顶帽。这些人是疯子。

这里一共五个人。只有一人贵族出身,其余的全是小市民。靠近房门睡的是个又高又瘦的小市民,褐色的小胡子亮闪闪的,泪眼模糊,托着头坐在床上,定定地望着一处地方发呆。他日日夜夜发愁,摇头,叹气,苦笑。他很少参与别人的谈话,即使问他什么,他也照例不答。给他端来食物,他就机械地吃下去,喝下去。从他那剧烈而痛苦的咳嗽,骨瘦如柴的模样和脸颊上的潮红可以推断,他正害着痔病。

在他之后是个矮小、活泼、十分好动的老头子,留一把尖尖的小胡子,一头乌黑的鬈发,像黑人似的。白天他在病室的两扇窗子间不停地踱来踱去,或者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在自己床上,同时无休止地吹着口哨,学灰雀啼叫,还小声唱歌,嘿嘿窃笑。他的这种孩子气的乐趣和活泼的性格,即使在夜里也有所表现:他常常爬起来向上帝祷告,也就是用双拳捶胸,用手指头抠抠门缝。他就是犹太人莫谢伊卡,大约二十年前他因为帽子作坊起火烧毁而神经错乱,成了疯子。

第六病室的全体病人中,只有莫谢伊卡一人被允许外出,甚至可以离开医院上街去。他很久以来就享受着这一特权,大概因为他是医院的老住户,又是个不伤人的文疯子,再者他成了城里供人逗乐的丑角。只要他一出现,立即被一群孩子和狗围住,对此人们也早已看惯了。他穿着难看的病人服,戴着滑稽的尖顶帽,穿着拖鞋,有时光着脚,甚至不穿长裤,在街上走来走去,在民宅和商店的门口站住,讨个小钱。有的给他克瓦斯,有的给点面包,还有人给个小钱,所以他回来时通常已吃饱喝足,还发了点小财。他带回来的东西统统让尼基塔没收了去归自己享用。这个老兵做这种事很不客气,他粗鲁地、气急败坏地把他的每一个口袋都翻过来,还呼唤上帝来作证,说他今后绝不再放犹太人上街,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是不守秩序。

莫谢伊卡喜欢帮助人。他给同伴端水,在他们睡着的时候给他们盖好被子,答应下次从街上回来送每人一个小钱,并且给每人缝一顶新帽子。他还给左边的邻居,一个瘫痪病人,用勺子喂饭吃。他这样做既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出于什么人道方面的考虑,他只是无形中受了右边的邻居格罗莫夫的影响,模仿他这么干的。

伊凡·德米特里·格罗莫夫是个三十三岁的男子,贵族出身,担任过法院民事执行员,属十二品文官,患有被害妄想症①。他要么缩成一团躺在床上,要么在室内不停地走来走去,像在活动筋骨,很少有坐着的时候。一种令人惊慌不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等待,弄得他总是十分兴奋、急躁、紧张。外屋里只要有一丝动静,或者院子里有人叫一声,他便立即抬起头,侧耳细听:莫非是有人来找他?要把他抓走,这时他的脸上就露出极其惊慌和厌恶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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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精神疾患,自以为受人迫害。

我喜欢他那张颧骨突出的方脸盘,它总是苍白,悲伤,像一面镜子反映出他那颗饱受惊吓又苦苦挣扎的心灵。他的脸相是奇特的,病态的,然而那清秀的面容虽则刻下深沉而真诚的痛苦,却显出理智和知识分子所侍有的文化素养,他的眼睛闪出温暖的健康的光芒。我也喜欢他本人,彬彬有礼,乐于助人,对所有的人都异常客气,除了尼基塔。谁要是掉了扣子或者茶匙,他总是赶紧从床上跳下来,拾起那件东西。每天早晨他都要跟同伴们道早安,躺下睡觉时祝他们晚安。

除了一贯紧张的心情和病态的脸相外,他的疯病还有如下表现:有时在傍晚,他裹紧那件破旧的病人服,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开始在墙角之间、病床之间急速地走来走去。好像是,他正害着厉害的寒热病。有时他突然站住,看看他的同伴们,想必他有十分重要的话要说,可是他又显然考虑到他们不会听他讲话,或者即使听也听不懂,于是他便不耐烦地摇着头,继续走来走去。可是不久想说话的欲望压倒一切顾虑,占了上风,他就放任自己,热烈地、激昂他讲起来。他的话没有条理,时快时慢,像是梦吃,有时急促得让人听不明白,然而在他的言谈中,在他的声调中,有一种异常美好的东西。听他说话,您会觉得他既是疯子又是正常人。他的疯话是难以写到纸上的。他谈到人的卑鄙,谈到践踏真理的暴力,谈到人间未来的美好生活,谈到这些铁窗总是使他想到强权者的愚蠢和残酷。结果他的话就成了一支杂乱无章的集成曲,尽管是老调重弹,然而却远没有唱完。

作者:契诃夫

大约十二年或十五年前,文官格罗莫夫住在城里一条最主要的大街上。他拥有私宅,颇有名望,家道殷实。他有两个儿子:谢尔盖和伊凡。谢尔盖在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得了急性肺结核,死了。他的死像是开了个头,此后一连串的不幸突然落到这家人头上。刚埋葬了谢尔盖,一周后,年老的父亲因为伪造单据盗用公款受到起诉,不久因伤寒病死在监狱的医院里。房子和全部动产均被拍卖,弄得伊凡·德米特里和他的母亲一贫如洗无以为生了。

从前,在父亲活着的时候,伊凡·德米特里住在莫斯科,在那里上大学,每月收到六七十个卢布,不知道什么叫穷,后来他不得不急剧地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只好从早到晚去教报酬很低的家馆,做抄写工作,却仍旧挨饿,因为他把全部收入都寄给母亲维持生计了。伊凡·德米特里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他垂头丧气,变得虚弱不堪,不久就放弃学业,回到家乡。在这里,在这座小城里,他多方托人,谋到了县立学校的一份教职。但他跟同事相处不好,学生也不喜欢他,不久他就辞职不干了。母亲又去世了。他有半年之久失业在家,只靠面包和水生活,后来就当上了法院的民事执行员。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直到因病被解职为止。

他向来没有给人留下健康的印象,即使在青春年少的大学期间也是这样。他总是脸色苍白,身体消瘦,经常感冒,吃得少,睡不好。只要一杯红葡萄酒就能弄得他头昏脑涨,歇斯底里发作。他总想跟人们交往,但由于他生性急躁、多疑,他没有朋友,没有一个至交。他对城里人的评论向来带着轻蔑,老说,他们的粗鲁无知和浑浑噩噩的禽兽般的生活是他深恶痛绝的。他用男高音说话,响亮而热烈。说话时要么怒气冲冲、愤愤不平,要么兴高采烈,露出惊奇的神色,不过任何时候他的表情都是真诚的。不论跟他谈什么,他总是归结到一点:这个城市的生活沉闷、无聊,这个社会没有高尚的需求,过着毫无生气、毫无意义的生活,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暴力、愚昧、腐化和伪善。卑鄙的人锦衣玉食,正直的人忍饥挨饿;社会需要学校,主持正义的报纸,剧院,大众读物,知识界的团结;必须让这个社会认清自己的面目,感到震惊才好。他对人的议论总加上浓重的色调,而且只有黑白二色,不承认有其他的色彩。他把人类分成卑鄙小人和正直人两种,中间的人是没有的。关于女人和爱情他总是津津乐道,充满热情,但他一次也没有恋爱过。

尽管他言论尖刻、神经过敏,城里人却喜欢他,背地里都亲切地叫他万尼亚①。他那种待人和蔼、乐于助人的天性,为人的正派,道德的纯洁,就连他那件破旧的常礼服,病态的外貌,家庭的不幸,总能唤起他们心中美好的、温暖的、忧伤的感情。此外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博览群书,用城里人的话说,他无所不知,在这个城市里是个类似活字典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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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伊凡的昵称。

他读过很多书。他常常坐在俱乐部里,神经质地捻着小胡子,翻阅杂志和书籍。看他的脸色可以知道,他不是在阅读,而是在吞咽,根本来不及咀嚼。应当认为,阅读是他的一种病态的习惯,因为不管他抓到什么,哪怕是去年的报纸和日历,他都急不可耐地读下去。他在家里总是躺着看书。

作者:契诃夫

一个秋天的早晨,伊凡·德米特里翻起大衣领子,在泥泞中啪嗒啪嗒地走着,穿过小巷和一些偏僻的地方,费力地去找一个小市民的家,凭执行票向他收款。他心情忧郁,每到早晨他总是这样的。在一条巷子里他遇到囚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押送着两名戴着手铐的犯人。以前伊凡·德米特里经常遇见犯人,每一次他们都引起他怜悯和不安的感觉,可是这一次相遇却给他留下一个异样的、奇怪的印象。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他也可能戴上手铐,就这样由人押着,走在泥地里,送进监狱去。他在小市民家待了一会儿,然后回家。在邮局附近他遇见一个认识的警官,对方跟他打了招呼,还和他一道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这很可疑。回到家里,他一整天都想着两个犯人和荷枪的兵,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的心情妨碍他阅读和集中精力思索什么事。晚上他在屋里没有点灯,夜里也不睡觉,老想着他可能被捕,戴上手铐,关进监狱。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失,而且可以担保他今后也绝不会去杀人、放火、偷盗。可是,无意中偶然犯下罪行难道不容易吗?难道不会有人诬陷吗?最后,难道法院不可能出错吗?难怪千百年来人民的经验告诫我们:谁也不能发誓不讨饭,不坐牢。①而在现行的诉讼程序下,法院的错判是完全可能的,不足为怪的。那些对别人的痛苦有着职务或事务关系的人,如法官、警察和医生,久而久之,出于习惯势力,会变得麻木不仁,以致对他们的当事人即使不愿意也不能不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从这方面讲,他们同在后院里杀羊宰牛而看不见血的农民没有丝毫区别。在对人采取这种敷衍塞责、冷酷无情的态度的情况下,为了剥夺一个无辜的人的一切公民权利并判他服苦役,法官只需一件东西:时间。只要有时间去完成某些法定程序,然后就万事大吉--法官就是凭这个领取薪水的,事后你在这个离铁道二百俄里的肮脏的小城去寻找公正和保护吧!再说,既然社会把任何暴力视作明智、合理之必需,而一切仁慈的举动,如宣告无罪的判决,却引起不满和报复情绪的大爆炸,在这种情况下,侈谈公正,岂不可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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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国谚语。

早晨,伊凡·德米特里起床后心存恐惧,额头上冒出冷汗,已经完全相信,他每时每刻都可能被捕。“既然昨天那些沉重的思想久久地没有离开我,”他想道,“可见这些想法不无道理。这些想法的确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钻进脑子里的。”

有个警察不慌不忙地从窗下经过:这是不无用意的。瞧,有两个人站在房子附近,也不说话。为什么他们不说话呢?

从此,伊凡·德米特里日日夜夜受尽折磨。所有路过窗下的人和走进院子的人都像是奸细和暗探。中午,县警察局长通常坐着双套马车从街上经过,他这是从城郊的庄园去警察局上班。可是伊凡·德米特里每一次都觉得:马车跑得大快,他的神色异样,显然他急着跑去报告:城里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犯人。每逢有人拉铃或者敲门,伊凡·德米特里就浑身打颤,如果在女房东家里遇到生人,他就惶惶不安。可是遇见警察和宪兵时他却露出笑脸,还吹着口哨,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一连几夜睡不着觉,等着被捕,可是又故意大声打鼾,像睡着的人那样连连吁气,好让女房东觉得他睡着了。要知道如果夜里他睡不着觉,那就意味着他受到良心的谴责,痛苦不堪--这可是一大罪证!事实和常理使他相信,所有这些恐惧都荒诞不经,无非是变态心理,另外,如果把事情看得开一些,即使被捕坐牢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但他的思考越是理智,越是合乎常理,他内心的惶恐不安却越是强烈,越是折磨人。这就像一个隐士本想在处女林里开出一小块安生之地,他用斧子砍得越是起劲,林子却长得越来越茂盛一样。伊凡·德米特里最后意识到,这也无济干事,于是索性不再思考,完全沉溺于绝望与恐惧之中。

他开始离群索居,避开人们。他原先就讨厌自己的职务,现在更是忍受不了这种工作。他生怕有人使坏整他,偷偷往他的口袋里塞进贿赂,然后去告发他。或者他自己无意中在公文上出错--这无异于伪造文书,或者他丢失了别人的钱。奇怪的是他以前的思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活跃机敏,现在他每天都能想出成千上万条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明应当认真为自己的自由和名誉担忧。正因为如此,他对外界,特别是对书籍的兴趣便明显地减弱,他的记忆力也大为衰退了。

到了春天,雪化了,在公墓附近的一条冲沟里发现两具部分腐烂的尸体。这是一个老妇人和小男孩,带有强暴致死的迹象。于是城里人议论纷纷,只谈这两具尸体和尚未查明的凶手。伊凡·德米特里害怕别人以为这是他杀死的,便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还面带微笑。可是遇见熟人时,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一再声明,没有比杀害弱小的、无力自卫的人更卑鄙的罪行了。可是这种作假很快就使他厌倦,他略加思索后认定,处在他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躲进女房东的地窖里去。他在地窖里坐了一整天,之后又坐了一夜一天。他冻得厉害,等到天黑,便偷偷地像贼一样溜进自己的房间里。天亮之前,他一直站在房间中央,身子一动不动,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就有几个修炉匠来找女房东。伊凡·德米特里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来翻修厨房里的炉灶的,然而恐惧偷偷地告诉他,这些人是打扮成修炉匠的警察。于是他悄悄地溜出住宅,没戴帽子,没穿上衣,惊骇万分地顺着大街跑去。几条狗汪汪叫着追他,有个男人在后面不住地喊叫,风在他耳边呼啸,伊凡·德米特里便觉得全世界的暴力都聚集在他的背后,现在要来抓住他。

有人把他拦住,送回住处,打发女房东去请医生。医生安德烈·叶菲梅奇(这人以后还要提起)开了在头上冷敷的药液和桂樱叶滴剂①的药方,愁眉苦脸地直摇头。临走前他对女房东说,以后他不会再来了,因为他不该妨碍人们发疯。由于伊凡·德米特里在家里无法生活和治疗,只好把他送进医院,被安置在性病病室里。他每天夜里不睡觉,发脾气,搅得病人不得安宁,不久安德烈·叶菲梅奇便下令把他转到第六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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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镇静剂。

一年后,城里人已经完全忘了伊凡·德米特里,他的书让女房东胡乱堆在屋檐下的雪橇里,被顽皮的孩子们一本本拿光了。

伊凡·德米特里左边的邻居,我已经说过,是犹太人莫谢伊卡,右边的邻居是个一身肥肉、长得滚圆的农民,一张痴呆呆的脸上毫无表情。这是一个不爱动的、贪吃的、不干不净的畜生,早已丧失了思想和感觉的能力。从他身上不断冒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尼基塔给他收拾床铺的时候,总是狠狠打他,使劲抡起胳膊,一点也不顾惜拳头。这时候,可怕的不是他挨了打--这种事是可以习惯的--可怕的是这个迟钝的畜生挨了打却毫无反应:不出声音,没有动作,连眼睛都毫无表情,只是身子稍稍晃一晃,像个沉重的大木桶。

第六病室的第五个,也就是最后一个病人是个小市民,原先是邮局的拣信员。他是个瘦小的金发男子,一张和善的面孔上带点狡猾的神色。看他那双聪明、安详的眼睛以及明亮而快活的目光可以推断,他城府根深,心里藏着极重要、极愉快的秘密。他在枕头底下,床垫底下藏着什么东西,总不肯拿出来给别人看,倒不是怕人抢了去,偷了去,而是有点不好意思。有时他走到窗前,背对着病友,在胸前佩戴什么东西,还低下头看了又看。如果这时有人走到他跟前,他就满脸窘色,立即把胸前的东西扯下来。不过他那点秘密是不难猜出的。

“您得向我祝贺,”他常常对伊凡·德米特里说,“上司为我呈请授予二级斯丹尼斯拉夫星章。二级星章向来只颁发给外国人,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们愿意为我破例哩,”他笑嘻嘻地说,还大惑不解地耸耸肩膀,“嘿,老实说,简直没有料到。”

“你这话我一点也不懂,”伊凡·德米特里阴沉地声明。

“不过您可知道我迟早会弄到什么吗?”以前的邮局分拣员狡黠地眯细眼睛接着说,“我一定能得到一枚瑞典的‘北极星’。这种勋章是值得费心张罗的。白十字架和黑带子。漂亮极了。”

大概任何别的地方的生活都不会像这座偏屋里那样单调。每天早晨,除了瘫痪病人和胖农民以外,所有的人都在外室里的一只双耳木桶里洗脸,用病人服的下摆擦干。这之后他们用锡杯子喝茶,茶是由尼基塔从主楼里取来的。每人只能喝一杯。中午他们喝酸白菜汤和粥,晚上吃中午剩下的粥。三餐之间,他们躺下,睡觉,望着窗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天天如此。连以前的邮局拣信员说的也还是那几种勋章。

第六病室很少见到新人。医生早就不接收新的疯癫病人,而想访问疯人院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多的。理发师谢苗·拉扎里奇隔两个月来这里一次。他怎么给疯子们理发,尼基塔怎么帮他的忙,每当这个醉醺醺、笑呵呵的理发师出现时,病人们怎样乱作一团--这些我们就不谈了。

除了理发师,谁也不到这里来看一看。病人们注定一天到晚只能见到尼基塔一个人。

可是不久前在医院的主楼里流传着一个相当奇怪的消息。

传说好像医生经常去第六病室了。

奇怪的流言!

医生安德烈·叶菲梅奇·拉金,从某一点上说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据说他年轻时笃信上帝,准备日后担任神职。一八六三年他中学毕业,本想进神学院学习,可是他的父亲,一名医学博士和外科医师,刻薄地挖苦了他一顿,断然宣布,如果他真去当神父,他就不认他这个儿子。这话可信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不过安德烈·叶菲梅奇本人不止一次地承认,他对医学以及一般的专门学科向来是不感兴趣的。

不管怎么样,他读完了医学系的课程,并没有去当教士。看不出他如何笃信上帝,开始从医时跟现在一样,他都不像是虔诚信教的人。

他的外貌笨重、粗俗,像个庄稼汉。他的脸,胡子,平顺的头发和结实笨拙的体态,使人想起大道旁小饭铺里那种酒足饭饱、随随便便、态度粗鲁的店老板。他的脸粗糙,布满细小的青筋,眼睛小,鼻子发红。由于身材高,肩膀宽,所以手脚很大,似乎一拳打出去,就能叫人断了气。不过他的步态徐缓,走起路来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在狭窄的过道里遇见人时,他总是先停下来让路,说一声:“对不起!”--他的声音完全不是预料中的男低音,而是嗓子尖细、音色柔和的男中音。他的脖子上有个不大的瘤子,妨碍他穿浆过的硬领衣服,所以他总是穿柔软的亚麻布或棉布衬衫。一般说来,他的穿着不像一名医生。一身衣服他一穿就是十年,新衣服他照例到犹太人的铺子里去买,那皱皱巴巴的新衣穿在他身上跟旧衣服一样。同一件常礼服,他看病时穿它,吃饭时穿它,出门做客也穿它。不过他这样做不是出于吝啬,而是他完全不修边幅。

当安德烈·叶菲梅奇来到这个城市就职的时候,这个“慈善机关”的情况简直糟透了,病室里,过道里,医院的院子里,到处臭哄哄的,叫人透不过气来。医院的勤杂工、助理护士和他们的孩子们都跟病人一起住在病室里。人们抱怨,蟑螂、臭虫和老鼠搅得大家不得安生。在外科,丹毒从来没有绝迹过,整个医院只有两把手术刀,体温计一个也没有,浴室里存放着土豆,总务长,女管理员和医士勒索病人钱财。据说安德烈·叶菲梅奇的前任老医生把医院里的酒精偷偷拿出去卖,他还网罗护士和女病人组成他的后宫。所有这些污七八糟的事城里人全都清楚,甚至夸大其词,然而对此却漠不关心。有些人强词夺理,说什么住医院的都是小市民和农民,这种人不可能不满意,因为他们家里的生活比医院里还要糟得多,总不能供他们吃松鸡吧!另一些人则辩解说,没有地方自治局的帮助,光靠本城的财力是办不成一所像样的医院的;谢天谢地,医院虽糟,总算有一个。而成立不久的地方自治局不论在城里还是城郊都不开设诊疗所,借口是城里已经有医院了。

到医院里视察一番,安德烈·叶菲梅奇得出结论,这个机构不成体统,对病人的健康极为有害。照他看来,最明智的可行办法就是把所有的病人放回家,关闭这所医院。但他考虑到,光凭他个人的权限很难做到这一点,况且这也无济于事。如果把肉体上的和精神上的污秽从一个地方赶出去,那它就会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应当等待它自行消失。再说,人们既然开办医院,而且容忍它的存在,可见它是人们需要的。种种偏见和所有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卑鄙龌龊的丑事也是需要的,因为久而久之它们会转化为有用之物,正如畜粪变成黑上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好东西在它开始的时候不带有丑恶的成分。

上任之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对待医院里的混乱看来是相当冷漠的。他只要求医院的勤杂工和护士不再在病室里过夜,添置了两柜子的医疗器械,至于总务长,女管理员,医士和外科的丹毒,一切都维持原状。

安德烈·叶菲梅奇极其喜爱智慧和正直,然而要在自己身边建立明智和正直的生活对他来说却缺乏坚强的性格,缺乏这方面的信心。下命令,禁止,坚持己见,这些他是完全做不到的。看来他似乎发过誓,永远不提高嗓门,永远不用命令式。“给我这个”或者“把那东西拿来”这样一些话他很难说出口。每当他饿了,他总是犹豫不决地咳几声,对厨娘说:“最好给我一杯茶”或者“最好给我弄点吃的”。至于对总务长说不准他偷盗,或者把他赶走,或者干脆废除这个多余的寄生职位--这些他完全是无能为力的。每当有人欺骗安德烈·叶菲梅奇,或者奉迎他,或者拿来一份明明是造假的帐单要他签字,他总是窘得满脸通红,尽管他感到心中有愧,但还是在帐单上签了字。遇到病人向他诉苦说吃不饱,或者抱怨护士态度粗暴,他就发窘,抱歉地嘟哝说:

“好,好,我以后调查一下……多半这是误会……”

起先安德烈·叶菲梅奇十分勤奋。每天从早晨起他就给病人看病,做手术,有时甚至接生,一直干到吃午饭。女病人都说他细心,诊断准确,特别是儿科疾病和妇女病。可是时间一长,他因为工作的单调、徒劳无益,显然感到厌烦了。今天接诊三十个病人,到明天一看,加到三十五人,后天就是四十,就这样天天看病,年年看病,可是城市的死亡率并没有因此下降,病人照样不断地来。一个上午,要对四十名就诊病人真正有所帮助,这在体力上是办不到的,所以尽管不愿意,结果只能是骗局。一个会计年度接诊一万两千名病人,不客气地说,那就是欺骗了一万两千名病人。至于让重病人住进病房,按科学的规章给以治疗,这同样做不到,因为规章是有的,科学却没有。如果抛开空洞的议论,像别的医生一样死板地照章办事,那么为此首先需要洁净和通风,而不是垃圾和污浊的空气;需要有益健康的食品,而不是酸臭的白菜汤;需要助手,而不是窃贼。

再说,既然死亡是每个人正常合理的结局,那又何必阻止人们去死呢?如果某个商人或文官多活了五年十年,那又怎么样呢?如果认为医学的任务在于用药物减轻痛苦,那么这里不能不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减轻痛苦呢?据说,首先,痛苦使人完美;其次,如果人类当真学会了用药丸和药水减轻自己的痛苦,那么人类就会完全抛弃宗教和哲学,可是到目前为止人类在宗教和哲学中不仅找到了避免一切不幸的护符,而且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临死前经受了可怕的折磨,可怜的海涅因瘫痪而卧床好几年。那么为什么某个安德烈·叶菲梅奇或者玛特廖娜就不该生病呢?要知道这些人的生活毫无内容,如果没有痛苦,那他们的生活就完全空虚,变得跟变形虫①的生活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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