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六月十五那天,天热得发了狂。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经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一点风也没有。祥子在院子里看了看那灰红的天,喝了瓢凉水就走出去。
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层灰土在枝上打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无精打采地低垂。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干巴巴地发白光。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跟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行人的脸。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个老城像烧透了的砖,使人喘不过气来。狗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大,小贩们不敢吆喝,柏油路化开,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好象也要被晒化。街上异常的清静,只有铜铁铺里发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单调的叮叮当当。拉车的人们,明知不活动便没有饭吃,也懒得去张罗买卖:有的把车放在有些阴凉的地方,支起车棚,坐在车上打盹;有的钻进小茶馆去喝茶;有的根本没拉出车来,只到街上看看有没有出车的可能。那些拉买卖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也居然甘于丢脸,不敢再跑,只低头慢慢地走。每一口井都成了他们的救星,不管拉了几步,见井就奔过去:赶不上新汲的水,就跟骡马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气。还有的,因为中了暑,或是发痧,走走,一头栽到地上,永不起来。
祥子有些胆怯了。拉空车走了几步,他觉出从脸到脚都被热气围,连手背上都流了汗。可是,见了座儿他还想拉,以为跑起来也许倒能有点风。他拉上了个买卖,把车拉起来,他才晓得天气的厉害已经到了不允许任何人工作的程度。一跑,便喘不过气来,而且嘴唇发焦。明明心里不渴,也见水就想喝。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阳把手和脊背都要晒裂。好歹的拉到了地方,他的裤褂全裹在了身上。拿起芭蕉扇搧搧,没用,风是热的。他已经不知喝了几气凉水,可是又跑到茶馆去。两壶热茶喝下去,他心里安静了些。茶由口中进去,汗马上由身上出来,好象身上已经是空膛的,不会再储藏一点水分。他不敢再动了。
坐了很久,他心中腻烦了。既不敢出去,又没事可作,他觉得天气彷佛成心跟他过不去。想出去,可是腿真懒得动,身上非常的软,好象洗澡没洗痛快那样,汗虽然出了不少,心里还是不舒畅。又坐了会儿,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试试。
一出来,才晓得自己错了。天上那层灰气已经散开,不甚憋闷了,可是阳光也更厉害了许多: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那里,只觉得到处都闪眼,空中,屋顶上,墙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点红,由上至下整个地像一面极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焦点,晒得东西要发火。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颜色都刺目,每一个声响都难听,每一种气味都混合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街上彷佛已没了人,道路好象忽然加宽了许多,空旷而没有一点凉气,白花花的令人害怕。祥子不知怎么是好了,低头,拉车,慢腾腾地往前走,没有主意,没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挂一层粘汗,发馊臭的味儿。走了会儿,脚心和鞋袜粘在一块,好象踩块湿泥,非常的难过。本来不想再喝水,可是见了井不由得又过去灌了一气,不为解渴,似乎专为享受井水那点凉气,由口腔到胃中,忽然凉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地一收缩,打个冷战,非常舒服。喝完,他连连地打嗝,水要往上。
走一会儿,坐一会儿,他始终懒得张罗买卖。一直到了正午,他还觉不出饿来。想去照例的吃点甚么,可是看见食物就要恶心。胃里差不多装满了各样的水,有时候里面会轻轻地响,像骡马喝完水那样,肚子里光光地响动。
正在午后一点的时候,他又拉上个买卖。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又赶上这一夏里最热的一天。刚走了几步,他觉到一点凉风,就像在极热的屋里由门缝进来一点凉气似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确是微微地动了两下。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铺子里的人争往外跑,都攥把蒲扇遮头,四下里找:「有了凉风!有了凉风!凉风下来了!」大家都嚷,几乎要跳起来。路旁的柳树忽然变成了天使似的,传达上天的消息。「柳条儿动了!老天爷,多赏点凉风吧!」
还是热,心里可镇定多了。凉风,即使是一点点,也给了人们许多的希望。几阵凉风过去,阳光不那么强了,一阵亮,一阵稍暗,彷佛有片飞沙在上面浮动似的。风忽然大起来,那半天没动的柳条像猛地得到甚么可喜的事,飘洒地摇摆,枝条都像长出一截儿来。一阵风过去,天暗起来,灰尘全飞到半空。尘土落下一些,北面的天边出现了墨似的乌云。祥子身上没了汗,向北边看了一眼,把车停住,上了雨布,他晓得夏天的雨是说来就来,不容工夫的。
刚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阵风,墨云滚似的已遮黑半边天。地上的热气与凉风搀合起来,夹杂腥臊的干土,似凉又热;南边的半个天响晴白日,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彷佛有甚么大难来临,一切都惊惶失措。车夫急上雨布,铺里忙收幌子,小贩们慌手忙脚地收拾摊子,行路的加紧往前奔。又一阵风。风过去,街上的幌子、小摊、行人,彷佛都被风卷走了,全不见了,只剩下柳枝随风狂舞。
云还没铺满了天,地上已经很黑,极亮极热的晴午忽然变成黑夜了似的。风带雨星,像在地上寻找甚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北边远处一个红闪,像把黑云掀开一块,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风小了,可是利飕有劲,使人颤抖。一阵这样的风过去,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连柳树都惊疑不定地等点甚么。又一个闪,正在头上,白亮亮的雨点紧跟落下来,极硬的,砸起许多尘土,土里微带雨气。几个大雨点砸在祥子的背上,他哆嗦了两下。雨点停了,黑云铺匀了满天。又一阵风,比以前的更厉害,柳枝横飞,尘土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风、土、雨,混在一处,联成一片,横竖都灰茫茫、冷飕飕,一切的东西都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迷糊。风过去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了无数的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几分钟,天地已经分不开,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横流,成了灰暗昏黄,有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
祥子的衣服早已湿透,全身没有一点干松地方;隔草帽,他的头发已经全湿。地上的水过了脚面,上面的雨直砸他的头和背,横扫他的脸,湿裤子裹住他的腿。他不能抬头,不能睁眼,不能呼吸,不能迈步。他像要立定在水里,不知道哪是路,不晓得前后左右都有甚么,只觉得透骨凉的水往身上各处浇。他甚么也不知道了,只茫茫地觉得心里有点热气,耳边有一片雨声。他要把车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里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那么半死半活地,低头一步一步地往前曳。坐车的彷佛死在了车上,一声不出地任车夫在水里挣命。
雨小了些,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吐出一口气:「先生,避避再走吧!」
「快走!你把我扔在这儿算怎回事?」坐车的跺脚喊。
祥子真想硬把车放下,去找个地方避一避。可是,看看浑身上下都流水,他知道一站住就会哆嗦成一团。他咬上了牙,蹚水,不管高低深浅地跑起来,刚跑出不远,天黑了一阵,紧跟一亮,雨又迷住他的眼。
拉到了,坐车的连一个铜板也没多给。祥子没说甚么,他已经顾不过命来。
雨住一会儿,又下一阵儿,比以前小了许多。祥子一气跑回了家。抱火,烤了一阵,他哆嗦得像风雨中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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