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不是个人的自传,而是历史大传的一个微小的细节,是历史结出的一枚果子。我所有的作品,包括散文,是历史的一个活生生的、新鲜的断层,有一种史诗的痛感。”又说:“我和我的诗所以这么顽强地活着,绝不是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为了对历史进行报复。我的诗只是让历史清醒地从灾难中走出来。”
——牛汉
“我的诗只是让历史清醒地从灾难中走出来。”
见证“苦难”
在牛汉的情境诗中,其美好的生命意象,常常置身于险恶的情境之中:有的处在被枪口瞄准的危急关头,如《麂子》;有的已经被暴力所“杀害”,如那株被砍倒的枫树;但更多的仍然是在严酷的生存境遇中,被邪恶蹂躏成伤残,如《华南虎》、《半棵树》、《巨大的块根》等等。但是它们并没有倒下,而是在扭曲变形中顽强地生存,坚忍、果敢地与险境相抗争。总之,牛汉情境诗中意象与情境的审美关系,常常是生命意象的反抗力量,与险恶情境中残酷暴力的相互冲突和相互博斗。牛汉情境诗中沉重的苦难感与强大的力量感,就是由此产生的。作品将源于生命的沉痛和至死不移的人格追求,寓于有相似遭遇的动物和植物身上,以一种象征性形象或意境来表现。
艾青说:“苦难比幸福更美。”艾青是新诗史上,第一个不使苦难在笔下失重的大诗人。当年,血气方刚的牛汉,就是衣袋里装着艾青的《北方》诗集,走上抗日和写诗的道路。艾青对牛汉的影响是决定性的,也是终生的。艾青的《北方》诗集之所以具有史诗的分量,就在于独创了许多凝聚着民族苦难的情境。牛汉也像艾青那样,努力去开创诗歌中独特的苦难情境。他说:“如果没有发现新的情境,决不抒写一行诗。”
牛汉说:“我的诗不是个人的自传,而是历史大传的一个微小的细节,是历史结出的一枚果子。我所有的作品,包括散文,是历史的一个活生生的、新鲜的断层,有一种史诗的痛感。”又说:“我和我的诗所以这么顽强地活着,绝不是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为了对历史进行报复。我的诗只是让历史清醒地从灾难中走出来。”以一个见证人的身份,表现特定历史时期的民族苦难,祈盼中华民族永远不会再一次重复这样的大灾难,是牛汉诗歌创作的“自定义”。
真正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最能理解幸福。
幸福不是享受
“1955年被捕,反革命帽子戴了25年,没有公民权,更没有发表作品的权利;不断地劳动改造,在单位里也干干编辑,一搞运动就叫你抄卡片去。然后到农村去劳动,一劳动就两年、三年。一到过节,就把我们轰到八达岭去干活……那个时代非常可笑,非常荒谬,更谈不上幸福”。牛汉说:“大概一个悲痛的人,一个经历了这么多误解、歪曲、迫害和打击的人,真正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最能理解幸福。真正的幸福不是空洞的,不是现实的享受。幸福是发自内心的精神追求,是一种理想的境界。”
牛汉这一辈子,遭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难:流亡、饥饿、受迫害、被捕、监禁、坐牢、受审判、劳动改造,什么重活都干过……的确称得上是一种“痛苦而丰富的人生”,他的诗就是这种生命痛感的真实记录。如果说他的早期诗作在传达这种痛感时还显得过于激烈和外露的话,那么经过炼狱般生活磨难后的诗风则变得深沉和凝重了。“要让我谈苦难太容易了,我的诗里都有,血泪、愤怒、控诉……但是,之所以我没有向苦难低头,没有溃退,没有逃亡,没有堕落,没有投降,没有背叛自己的良心,没有背叛人文精神,没有背叛诗。是因为我相信一定有一种更高尚的,超脱一切现实规范、一切利益计较的人文境界、人文精神,值得我去追求。这本身就是幸福的一部分,你说它是幸福也可以。”
在牛汉看来,幸福就是这样不断地追求、发现、突破、再追求的过程。“为了诗,为了文学,我可以付出一切。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没有放弃诗,没有停止文学创作。我的诗跟我一生的经历是密不可分的,写的是带有自传性的内心活动,诗反映了我的生命状态。”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杰出者,但是我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虔诚的跋涉者。
生命的动力
他说诗是他生命的动力,没有诗也就没有他今天。2003年5月,访问中国的马其顿作家协会主席斯来列夫斯基在中国作家协会向牛汉颁发了“文学节杖奖”。该奖是马其顿作家协会设立的一项国际性文学奖。“当得知马其顿共和国的‘文学节杖奖’授予我时,顿时感到十分惭愧和不安。节杖,在我的心目中是个博大而高远的意象,它不仅象征庄严和神圣,还显示着凛然巍然的权威。而我,不过是一个朝向人类诗歌圣境苦苦跋涉的平凡的老人而已;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动荡严酷的生涯之中,曾渴望为理想世界的创建,全身心地将自己燃烧干净:血浆、泪水、筋骨,还有不甘寂灭的灵魂,都无怨无悔地为之奉献。或许就是由于这点执着而且痴情的精神,才得到读者的理解和信任;也可以说正因为个人的命运始终与国家的安危和民族不灭的信念息息相关,才熔铸成我的真实的人和诗的气质。”
在现当代诗坛,牛汉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在中学生中间,更因为他的不下10篇诗文入选了人教版教材及中国香港和韩国的学生课本,而有着无数的粉丝。在最近《诗选刊》搜狐网举办的中国首次诗歌读者普查中,68万读者投了他的票。在评出的十大受喜爱的诗人中,牛汉排第5位。“得到读者的认可,我很欣慰。”
“在中国众多的诗人之中,在诗歌的创作领域中,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杰出者,但是我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虔诚的跋涉者。我虽平凡却十分坚毅。”牛汉说:“我一生写过多少首诗,从未计算过,但是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我的诗绝大部分是沉重的,这的确是我的终生遗憾。多少年来,我一直渴望写一些甜蜜的柔和的诗篇,我苦苦地写诗也正是为了能尝到一滴从未尝到的蜜。在中国近百年的历史中,作为一个真诚的诗人,没有写过一首苦味的诗的诗人几乎没有。如果有谁自命为诗人,却从未写过一首苦味的诗,我绝对不信任这个诗人的品质,我更不会欣赏他或她的诗。我多么渴望自己的诗能让读者咂出一点未来的甜蜜。”
“并不是因专家鉴定这块石头才突然变得珍贵起来,我从地下遇到它的那个瞬间就感到它的灵性。”
石缘
牛汉的书房不大,但整面墙是书架。书,横的、竖的,密密匝匝,大部分是诗集和文学作品。记者注意在案头和书橱里有许多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石头,从形态到色泽全是些未经洗磨打光的天然石,通体裸露着不驯的野性。牛汉与这些石头有着不同寻常的情谊。
诗人指着一个用精致的木盘托着的大石头谈开了——那是牛汉在湖北古云梦泽服劳役时,有一次在炎炎的阳光下翻土,面前突然出现一块鹅黄色的石头,他弯下腰身,捧起了它,它比一般石头重得多,牛汉用裸身的热汗擦净了它,它像被唤醒睁开眼睛似地闪射出凝重而深情的光芒。一位古典文学专家把它接过手,掂了又掂,摩挲了又摩挲,还用舌尖舐舐,对牛汉说:“你找到块宝贝,多半是田黄,不过打磨起来极难。它在地下至少埋没了几万年了。”这位古典文学专家又说:“可以断成石料,打磨成最名贵的图章石。”牛汉心想:为什么要伤害它,把它肢解为图章?不能,决不能!应当保存它完美的形象,也可以说是一个经神圣的土地孕育而成的诗的意象。
“并不是因专家鉴定这块石头才突然变得珍贵起来,我从地下遇到它的那个瞬间就感到它的灵性;偌大的一片未开垦的荒地,全是褚色的胶泥,为什么只发现这一块石头,它怎么能经受了几万年的深埋而没有化为泥土?”牛汉带回宿舍后,藏在枕边,夜里常常摩挲它,搁在额头,沁凉沁凉的,仿佛有一股清莹的泉水浸润着他燥热的肌体。“我曾试图写一首诗,但没有写成。只记得想写它3个高洁的品性:第一,它坚硬,经得住埋没,抗得住腐化;第二,它沉默,耐得住寂寞;第三,它心中聚着不灭的火,遇到打击,能灿然迸发出来。这块石头(就是托在木盘里的)给了我大的智慧和力量。我从此学会了石头的沉默,发现沉默是最坚固的语言,沉默是最深远的境界,如卡夫卡所说,一个人或许能逃得过歌声(还有诅咒),但绝逃不出捕捉不到的沉默,沉默是一个没有尽头的世界。”
魁伟的身材,炯炯放亮的眼神,声如洪钟,稳健昂首的步伐,要不是一头华发,硬朗得你跟本无法与他80多岁的年龄相并联系——举止言谈精气神十足。采访的那天,没想到恰好是牛汉83岁的生日,中国作协和诗刊社的领导先后向他祝贺生日。“我腰板很直!不,我的脊梁很直。”牛汉的话幽默而有诗的味道。现在,每每有人称羡他身体健康时,他总说多亏了那20多年的劳动改造。一切的不幸被一句轻松的幽默带过,无数的磨难已化作斑斓的人生。
牛汉的夫人吴平可谓是名门之后,她的爷爷曾任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总教习(相当于教务长),是后期桐城派的领袖人物。吴平曾在河南洛阳一带和牛汉一起做党的地下工作。吴平在晚年因为骨折而多年卧床不起,全凭牛汉一人照料。“现在,老伴走了,我已成了孤家寡人,也无家务琐事缠身,又可一心一意专事写作了。”
“我现在的生活挺好的,闲人一个,粗茶淡饭,饭后无事看看书,看看电视,出去散散步,有时候跟年轻人谈谈心。现在我的人生到达了这样一个开阔、自在的境界,可以谈自己的心里话、真话,把心中的疙瘩、块垒吐出来,本身是一种舒畅的感觉,你说是幸福也可以。”牛汉这位山西汉子真有些口直心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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