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贺知章,是小时候读了他的那首七言绝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童子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写这首诗时,贺知章已年逾八十。那年,贺知章从“太子宾客”的职位上退休时,皇帝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自己信道,家乡的宅子可以为观,只缺一处放生池,愿乞一角湖水。性情的恬淡可见一斑,在官场中混了一辈了,临走了,乞一角用于放生的湖水以利乐众生,高尚且善心。
贺知章回家了,只向皇上要了“一角湖水”,当然不能随身带着,所以,身后没有长长的车队,不似一般的达官贵人,讲究衣锦还乡的排场,驮着大箱小笼的辎重。只是一人一仆无挂无碍随心所欲地就这么山一程水一程地走着,一程一程地看着,有了绝美的风景,有了值得一观的名胜,便停下来,时不时吟哦几句。好了的,记下来,就成了一首诗,一篇文章。见了乡亲,见了少年,且又平易近人,于是才有童子“笑问客从何处来”的风趣。若是随行的一大堆,一路上又是府县官吏迎送,又是四乡八邻的士绅宴请,前面又是警车开道,可能早就把那童子吓跑了,哪里还寻得着这千古名句。
贺知章一生的仕途是很顺利的。年轻时举进士第后,即授太常博士,开元中累擢礼部侍郎,兼集贤院学士,后又迁太子宾客,授秘书监。官职相当于现在的副部长,做过皇太子的老师,人生似乎没有一点儿挫折。然五十余年在朝的经历,官场中的那个黑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灰色的大染缸却没有把他染成什么色,始终保持了名士风流的本色,实在难能可贵。尤其是到老了,仍以真性情示人,没有一点矫饰。史载,知章八十高龄时,性格依然放旷洒脱,喜欢在长安市肆中饮酒放歌。酒喝得差不多了,也不要人醉扶,也不要专车接送,还是一个人骑着马,或踏着月色,或沐着春风,在醉与非醉之间,摇摇晃晃地吟诗唱曲,煞是有趣。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有记录:“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眼底眠。”那可真是当时长安街上一道万人倾慕的风景。
读“贺知章”,每每到此,心中就自然而然升起一种由衷的感佩。做着高官,但不为官身所累。下班了,一个人去喝几杯小酒,尽兴了,或挥毫泼墨,或吟诗作文,放逐着心情,享受着生活,奔着高兴而来,踏着满意而归,好不快哉!为人旷达到达如此地步,真不是一般人所比得了的,那是一种精神,一种境界。
贺知章好酒、好书、好文更好友。《唐书》载,当年大诗人李白带着梦想来到京城长安,在紫极宫的紫气烟霞里,贺知章一眼瞥见仙风道骨的李白,直呼其为“天上谪仙人”。相见恨晚之时,一把拉上李白就往酒楼里跑,要与之喝个一醉方休。“酒逢知己千杯少”,只喝到日落西山月上柳梢不得不分手了,去埋单时贺知章才发现身上没有带银子,付不了帐。于是乎,解下腰间佩戴的金龟交给店主作了酒钱,真是潇洒得可以又可人。这件事,他让李白记住了一辈子。
贺知章好书,却与一般文人不同,好的是草书,这也是极见个性的。我虽于书法一道不在行,但知古之士大夫,大多温厚谨慎,其书擅长的并多习的是温良恭俭让一类的楷体。古人说:“草不可不解,若施于人,即似相轻易”。又说草书,“不敬他人,是自不敬”。这是因个性太过张狂者,往往总让人担着一种风险,不似楷书叫人看着中规中矩,四稳八平,看着叫人放心。是以古之文人尤其是为官者,无不深谙此道,在写字与为文上也透着收敛和伪装。所以,草书者的佳作大多不是春风得意之时所为。唐张旭,其书多为狂草,实乃因性格叛逆,一生不得意。世人公认的宋苏轼的草书,以《前、后赤壁赋》为最佳,而这恰是他在发配黄州人生处于低谷时所写。那龙飞凤舞之笔,剑拔弩张之势,内里透着的是一种辛酸,无助无奈时,也就只有借草书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了。而贺知章则不同,他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甚至没有什么波澜,何以也喜欢草书呢?这便是他的真性情与心灵图景和人生风范了——爱其所爱,恨其所恨,真其所真,诚其所诚。不矫不饰的为人,无拘无束的生活,让心灵放逐,让思想自由,同时不让财帛所累。
所以贺知章长寿!长寿在心无羁绊,长寿在淡泊与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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