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勇进
◎郭大路的问题
记得古龙的新派武侠小说《欢乐英雄》里,侠客郭大路提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我虽然没有在江湖上混过,但江湖好汉的故事却也听过不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有人为钱发愁的?……那些人好象随时都有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外掏,那些银子就好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书中给的答案是:“因为说故事的人总以为别人不喜欢听这些故事。”
其实这只怕未必。在一次新派武侠小说大宗师金庸参加的座谈会中,就有人问金庸,《笑傲江湖》里的华山派,有岳不群、岳夫人、令狐冲等师父、徒弟一大群人,每日习武练剑,不事产业,他们靠什么养活自己?金庸笑而不答。
新派武侠小说,刻意描绘、经营的是一个虚拟的、很大程度上理想化的江湖世界,活跃在这个世界里的侠客,既对金珠财货缺乏兴趣,又并不缺大把的银两,似乎只有这样,才既具有飘逸的古典神韵,又暗合潇洒的现代追求。
但水浒世界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这个世界间的梁山好汉,对金银珠宝,有着非常引人注目的强烈兴趣。
◎好汉爱金银
先说智取生辰纲的七条好汉。智取生辰纲,是梁山好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的发端。这一段好汉壮举,轰动了水浒世界里的江湖,也为《水浒》读者津津乐道、广为传诵。但是晁盖这一土著地主,联络一伙冒险分子,做下这桩弥天大案,背后的真实动机又是什么?是为了劫富济贫?还是说为了准备“农民革命”?显然都不是。其实吴用说三阮撞筹时早已讲得明明白白:“取此一套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果然,黄泥冈上,这一伙好汉劫得了十万贯金珠,而后大概经过坐地分赃,晁盖、吴用等回了晁家庄园,三阮则“得了钱财,自回石碣村去了。”随后并没听说他们有济贫的打算,也没见他们准备扯旗造反(或曰起义),如果不是东窗事发,保不准他们真的就此安心做了富家翁,一世快活。因此,黄泥冈上这桩大案,打劫的固然是不义之财,但其实质,说穿了,就是一次黑道行动。
再看一向慷慨粗豪的鲁智深,也曾从强人窝里卷走了一笔金银。这花和尚在桃花村假扮新娘,一顿老拳,将“帽儿光光,做个新郎”的小霸王周通收拾得晕头转向,随后上桃花山小住几日,却又看不惯李忠、周通二人的抠门小家子相,执意离去,并趁二人下山劫财之际,两拳打翻并捆了伺候饮酒的喽罗,踏扁了两个小气鬼摆阔设放在桌上的金银酒器,打在包裹里,然后,从险峻的后山,干脆一道烟滚(!)了下去;再看鸳鸯楼上那幕血案,武松连刃十数人后,一片血泊之中,同样从容地将桌上银酒器踏扁,揣入怀里带走;即使极是粗心卤莽的角色如李逵,沂岭之上杀了假李逵后,也没忘进房中搜看,“搜得些散碎银两并几件钗环”,都拿了──李逵虽极端厌烦女色,但也知这些沾满了脂粉气的钗环可以换钱换酒,照拿不误。而后,还去李鬼身边,搜回了那锭被骗去的小银子,在这种事儿上,黑旋风也足够细心。
还有,解珍、解宝及邹闰、邹渊一伙好汉,血洗了毛太公庄上后,也从卧房里搜捡得十数包金银财宝带走;……杀人劫财,这样的故事,在水浒世界里,发生了一幕又一幕。
◎仗义疏财
不过,水浒世界里的好汉们虽然如此看重金银,却不使读者憎厌,因为他们大多同时出手大方,在水浒世界里,仗义疏财是好汉们应具的美德:鲁提辖为救金氏父女,送了二人十五两银子;林冲发配沧州,途中投柴进庄上歇宿,临行,柴进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相送;晁盖,“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
宋江,“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如土。”发配江州,酒楼上初见李逵,便将十两银子交与李逵,李逵为此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借十两银子(还不是送)便让李逵如此赞叹,可见十两银子并不是小数。随后,宋江、戴宗、李逵和新结识的张顺又到浔阳江边琵琶亭中饮酒,兴尽而散,宋江又送了李逵五十两一锭大银!诸位看官不要忘了,以柴进之豪富及对林冲之格外相敬,相送的银两,是二十五两,这已应算是很大数目了吧?而宋江一出手竟是五十两,李逵后来对宋江的死心塌地,固然不能全说成是这几十两银子收买所致,但宋江这超乎寻常的慷慨,无疑在李逵心中树立了非同等闲的高大形象。而且,还不只是李逵得过宋江的银两,据有人统计,《水浒传》中写宋江送银子有十七处之多,宋江之仗义疏财名动江湖,谅非偶然。
此外,还有武松,还有张青,还有史进,……水浒世界里好汉间以银两相赠是极为常见的,往往是十两、二十两,少一点的,宋江赏助走江湖使枪棒卖膏药的薛永五两,也令薛永大加感叹。
那么这些好汉不时出手相赠的五两、十两、二十两银子,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这可从书中寻到解答。第二十六回中,武松请郓哥帮忙打官司,答应送他五两银子养家,郓哥心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他吃官司也不妨。”五两银子,够寻常人家过三五个月,而且郓哥应是往宽裕了计算的,否则也不会陪着打官司。再如,第三十九回里,李逵打昏了卖唱的歌女,宋江对歌女的父母道:“我与你二十两银子,将息女儿,日后嫁个良人,免在这里卖唱。”二十两银子,可以改变这样一家人的命运。
据学者孙述宇先生估算,十两银子,大约为封建时代一个农民或工匠太平时候一年的收入。
这就可以看出,梁山好汉们动辄出手的十两、二十两银子,委实不是小数,的确够义气,够慷慨。但问题是,他们的钱都是哪儿来的?
◎宋江的钱
柴进有钱,这没问题,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庄园中养几十个闲汉谅无困难。此外,卢俊义、李应这样的大财主也应足够阔。晁盖也该有不算太多但也还不少的家财。
倒是宋江的钱,来路难说。
按说宋江家里不过是郓城县一个小地主,他本人也只是身为小吏,田里所得和俸禄收入,想来十分有限,但是接济江湖好汉,却又是淌水似的使银子,莫非他接济好汉的钱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正常收入和开销相差如此之大,难怪有人推断,这钱,多半不是好来的。理由是,那时的官场,遍布的是贪官污吏,宋江却有本事在其中混得八面玲珑四方讨好(这从杀惜后县衙对他的百般维护可以看出),就说明他绝非清廉耿介之辈,同流合污及在作吏胥中巧取豪夺之类只怕是免不了的了,阎婆惜骂他“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做公的人哪个猫儿不吃腥”,难道都是空穴来风?
但也有不这样看的,说《水浒传》的主题之一就是反贪官,宋江是贪官的对立面,那就应当是廉吏。至于宋江的大把使银子,不过是作者的近于浪漫之笔,觉得有必要格外突出宋江的仗义疏财,就自然让他的包裹里有取之不尽的银两,这就叫“率性笔写率性人”,作者的本意,倒未必是在暗示宋江的钱来路不正,“思想中有丑陋的因素”。
其实,以在下浅见看来,两种说法都有合理成分。
《水浒传》是率性笔写率性人(这话说得真好),对宋江仗义疏财的描写浪漫想象的成分居多,这都没问题,但要说宋江因为是贪官污吏的对立面,就定是两袖清风的廉吏,这只怕也未见得。列位看官需牢记,水浒世界里的道德观,与今人的现代观念,每每并不相同,就拿以吏胥的身份捞取外快的行径来说,在那个世界里,就并不被视作德行有亏。
有一个典型的例子。第三十回中,武松被张都监陷害,下入孟州大牢,这时知府已得了贿赂,一心要结果武松,多亏有个“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的叶孔目一力反对,武松才得以保全。这样一个正直的小吏,施恩托人转送他一百两银子,他也照单儿全收了,随后,出豁了武松。叶孔目收了银两又怎样呢?水浒故事的讲述者不还是赋诗称颂了他“西厅孔目心如水”吗?连武松,在重过十字坡对张青、孙二娘追述孟州这场牢狱之灾时,也还称赞叶孔目仗义疏财呢!其实,“仗义”是有的,“疏财”可未必,书中说得清清楚楚,叶孔目不是疏而是得了一注横财。
再如第十四回中,来东溪村投奔晁盖的刘唐被都头雷横捉住,晁盖认作外甥,保了下来,随后又送雷横十两银子,雷横略推了推就收了,揣入腰包。这可就怪了,雷横和晁盖是朋友,捉刘唐又不是捉贼捉赃,只是见偌大一条大汉在庙里睡的蹊跷,便捆了,还吊了小半夜,晁盖既已认作外甥,放人就是,难道误捉了朋友的子侄还要收谢银?要说这种写法仅仅是为了引出下面刘唐追讨银两与雷横厮杀及吴用出场等情节,主要是出于增强故事戏剧性趣味的考虑,那也应有个大致的前提,就是雷横的作法,不会被水浒故事的叙述者视作贪酷无耻,就如同上一个例子中的叶孔目没有被看作口是心非一样。
也许下面这个例子更能说明问题,就是书中讲武松住进张都监府后,“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都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缎匹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不在话下。”武松是《水浒》中最着力描画的顶天立地的好汉,但他的这种行径,在今人看来也不是那么值得称道吧?可水浒故事的讲述者却不带半点贬义口吻地毫不避讳地讲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当时官场通例就是如此,送者,收者,以及讲此故事者,听此故事者,都视为理所当然,不足为怪。
因此,从水浒世界通行的道德观来看,宋江的捞取外快,最好还是不要断其必无,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水浒世界里宋江的大把用银,主要还是出自叙述者的浪漫想象。
◎黑道攫财
除了宋江,其他好汉的钱财来路,就好解决了。
有诛锄奸恶后的副产品。如鲁智深、史进两条好汉,在瓦罐寺毙了强人崔道成、丘小乙后,转到寺里搜了些金银衣裳,背走上路。这钱来得可以说光明正大。
有做江湖黑道“生意”得来的。十字坡开黑店的张青、孙二娘,以及他们揭阳岭上的同行催命判官李立,时不时将客商麻翻,打劫钱财,兼做人肉料理。还有水泊梁山,除了明火执杖的打劫客商、杀官攻城以外,山下朱贵的酒店也兼营此项副业。此外,浔阳江上差一点请宋江吃了“馄饨”或“板刀面”的专做“稳善道路”的船火儿张横,也属此类。
有收取流氓保护费敛来的。揭阳镇上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兄弟即属此类,第三十六回中,走江湖使枪棒的好汉病大虫薛永来到揭阳镇地面儿,没有拜穆氏兄弟的山头,就给自己带来无穷的麻烦,还差点送了性命。
有利用公门权力榨害来的。如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戴院长,新来的配军须向他纳上常例人情。
有将穆氏道路和戴宗道路二合一的,孟州城安平寨金眼彪施恩便是。施恩及其父牢城管营向安平寨的囚徒榨人情银两自不必说,单说他们开在孟州城外的快活林酒店,施恩如此这般向武松介绍道:
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
这就是施恩的快活林,说是营业场所,还不如说是当地一个黑道总部,施恩把施家军──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分到各店各赌坊里,总不会是让这些亡命徒去发扬风格义务劳动吧?各处赌坊兑坊(即以赌徒为对象的小押当)每朝每日都要纳奉“闲钱”,而且,连过往的妓女,也要先来参见,得到批准,才能在此地讨生活。这一点上,施恩还不及开黑店的菜园子张青。张青尚且时常提醒孙二娘,江湖上的妓女,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才得来些钱物,就不要为难加害了。施恩连这点最起码的恻隐之心也没有,就是靠这种无情的盘剥压榨,“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施恩的父亲老管营却对武松说,他们在快活林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到底是官府吏员讲话,比他的恶霸儿子有水平,但这种鬼话,除了白痴谁会相信?)后来来了更有背景、身手更猛、更大一规格的恶霸蒋门神,一顿拳脚,夺了这块儿地盘儿及黑道买卖。总算施恩够运气,几顿好酒好肉就搬来身手更横的武松,又将蒋门神修理出局,“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黑道营生更加红火。
但是梁山好汉上山前发了最猛一注横财的,还不是施恩,而是大名府的行刑刽子手蔡福、蔡庆兄弟,为了卢俊义的生死,两兄弟吃了原告吃被告,先后收了李固和梁山好汉双方的一千五百两黄金!(当时黄金和白银的兑换率大约为一比十三1)虽说这笔钱他们代为上下打点用了一些,但大头总应是归了自己吧?不久,蔡氏兄弟上了梁山,这一注极猛的横财,就此交公了吗?没听说。(附带说一句,水泊梁山并非如人们所想象,是实行共产主义的;相反,好汉打家劫舍后,是要分金银的,一些被诱裹上山的好汉,如李应和徐宁,他们带上山的家财,大概仍归个人所有。)总之,梁山好汉上山前的财路,黑道,白道,黄道,林林总总,无奇不有。
◎鬼推磨
水浒故事的讲述者,不厌其烦,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述好汉不择手段地攫取金银的故事,是因为在那个世界里,金银实在是万万不可缺少的。
别的不说,没有银子,梁山好汉这群快活的享乐主义者,冲州撞府、闯荡江湖时拿什么来大碗儿喝酒、大块儿吃肉?没有钱,军官出身又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的青面兽杨志,在二龙山下的小酒店里吃了饭后就得赖帐,还打翻讨帐的后生,做出这种不漂亮的近于流氓的行径。可见,没有银子,喝酒吃肉的快乐人生就别想。
此外,好汉们要仗义疏财,总得有可疏之财吧?
一旦这些好汉遇到麻烦,吃了官司,就更是片时也离不得金银保命。
先是在官府老爷审案时要上下打点。林冲下了开封府的大牢,他的丈人要拿银两来买上买下;宋江杀惜,亡命江湖,他的父亲要送银给朱仝代为衙门使用;武松斗杀西门庆,投案前委托四邻变卖家中一应物件(当是指武大郎那点不多的家产,估计也卖不了几个钱),作随衙用度之资,后来在孟州城再度入狱,施恩又为他花了几百两银子。有银子就可以重罪轻判,死罪问成充军发配。
发配上路,要给押送的公人银子。配军亲眷要给,这不必说,要说的是就连路上结识的好汉,往往也要顺手丢给他们些银两。武松过十字坡,张青、孙二娘送了差点被他们做成包子馅的两个公人几两银子;同样,宋江发配江州,路经梁山上山住了一夜,次日启程,山上好汉取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同时也外送了两公人银子二十两,而就在头一天,刘唐还一度想砍了这两个男女;公人里最狼心狗肺的莫过于董超、薛霸,在野猪林差一点被鲁智深杖下毙了,鲁智深护送林冲往沧州的路上,对这厮们非打即骂,但是到了沧州地界,鲁智深临走,也还给了两个狗头几两银子。粗豪如鲁智深,也明白,不怕现官,就怕现管。
到了发配地,更得将银子备好,新一轮的盘剥──牢城差拨、管营的收取常例钱──马上就来。没有钱?那好办,有全国通行的杀威棒,也有富有地方特色的土囊、盆吊相候,保证让这榨不出油的贼配军免受牢狱之苦,直接超送上西天净土。有了钱,而且手面如果足够阔,就会满营上下无个不爱,如宋江之到江州,逍遥度日,哪里还象个囚犯?
如果做下弥天大案,死罪难逃,那就去做强盗。但做强盗也得用钱,晁盖等要投梁山王伦入伙,担心不被收纳,吴学究不慌不忙说道:“我等有的是金银,送献些与他,便入伙了。”到底是智多星晓事,明白有了金银,买个强盗做有何难哉?
做了强盗,遇到麻烦,还得用钱!桃花山的李忠、周通被呼延灼攻打得灶上起火山头难保,急请二龙山鲁智深等相助,开出的条件是:“情愿来纳进奉。”
强盗做腻了,想招安,更要用钱。宋江为招安一事,求高太尉代为美言,钻宿太尉门路,请李师师吹枕边风,哪一路不是金珠财宝铺路?
招安后,平了四寇,个别好汉想归隐,还得带着银子。燕青临行,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大概是要做个照旧能大碗儿喝酒大块儿吃肉的阔隐了。
在水浒故事的叙述者眼中,就连义的重要价值,也在于能兑换成利,施恩靠武松的拳脚重霸孟州道快活林后,书中有诗道:“夺人道路人还夺,义气多时利亦多。”
讲究的不是“义利之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是义要用利来体现,义就等于利,这就是水浒世界的一条重要信念。
◎市井人生
如果放开眼光来考察,就可以发现,这种重金银的价值观,不只表现在水浒世界里,在较多地体现了市民趣味的好汉题材的中国古代白话小说里,也是时时可以看到的:宋代话本《杨温拦路虎传》里,身手不凡的主角好汉杨温,曾流落街头,挨饿受穷,为了回家,不得不向杨员外乞请三贯钱做盘缠;明代拟话本《史弘肇龙虎风云会》里,郭威、史弘肇想搞几个钱买酒吃,办法是连偷带抢;明末清初逐渐成型的瓦岗寨故事里,秦琼卖马一段更是道尽了英雄因穷困而落难的心酸;就连《封神演义》这种神仙题材的故事里,也可以看到,颇有些法术的姜子牙,在一度于朝歌城中讨生活时,是何等的穷困潦倒。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趣味与《水浒》最为接近的《说唐》。《说唐》也是出自说书艺人的底本,其中的“仗义疏财”与“大发横财”同样是浓墨重彩的渲染之处。如坐地分赃的绿林大盗单雄信接济秦琼,是“打一副镏金鞍辔并踏镫,又把三百六十两银子打做数块银板,放在一条缎被内”,另外以“潞绸十匹,白银五十两”送做路费。待秦叔宝老母做寿,各路强盗头子及一些“白道”好汉齐来送礼,仅柴绍一笔就是“黄金一千两,白银一万两”,寿诞当日,“厅上摆满寿礼,无非是珠宝、彩缎、金银之类。”
有令人艳羡的财运还不只是秦叔宝。程咬金出道前卖竹扒,饿得前心贴后背,但是一交江湖朋友便立刻发财。
有钱能使鬼推磨。
一个钱逼死英雄汉。
这就是这些好汉故事背后共同的人生感喟。这些感喟,当主要出于市井中人,因为恰恰是对于他们,货币(而不是土地或官爵)在他们的日常人生中扮演着至关重要、须臾不可或缺的角色。因此水浒世界里围绕着金银展开的种种故事,散发着强烈的市井人生的气息。
相形之下,那些主要体现文人情怀理想的文言小说如唐传奇中活跃的侠,则是杀人有之,越货却极鲜见,无他,这些小说中的侠,来去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寄托的是文人心中那种一空倚傍纵横六合逍遥天地的不灭的梦想,追求表现的是超逸的精神品格。这些,自然与来自市井的水浒故事大异其趣。
现在,把话题再延伸一下,看看目今风行海内外的新武侠小说,在这一点上,接近于哪一类。其实这也不难回答,不妨试想一下,如果乔峰、令狐冲或者张丹枫、李寻欢等大侠,在锄暴安良或诛杀仇敌后,也象梁山好汉那样,进入室中翻箱倒柜,拣两套好衣服穿了,搜出金银,揣入腰包,这将是何观感?更不要说偷鸡摸狗、开黑店之类。再试想一下,《笑傲江湖》里向问天和令狐冲结拜后,如果向问天为表示兄弟情谊,塞给令狐冲一把银票,那又是何观感?恰恰相反,《天龙八部》里乔峰和段誉结拜时,乔峰明明已看到段誉阮囊羞涩(列位看官当还记得,结拜前二人拼酒一番后,段誉无钱结帐,一度想用绣金荷包抵押酒资),但也并不见他捧出银子来接济,这就是新武侠小说中大侠们的行事风范。金庸的笔下,只有《射雕英雄传》以及《神雕侠侣》里的江南七怪,有偷窃和赌博行径,气质上与水浒世界里的梁山好汉最为接近,但有趣的是,他们恰恰是市井中人。还有个无赖韦小宝,莫名其妙地成了江湖豪杰的一方领袖,时不时大发横财,同时也好大把撒钱,在后一点上倒是有点儿象宋江,有点儿象梁山好汉的仗义疏财,但他也恰恰出身于市井(韦小宝的这些行径,就不会发生在正宗的侠如陈近南身上)。
这样看来,金庸和梁羽生的新武侠小说,虽然白话章回体的外在形式近于《水浒传》,但内在的精神旨趣,倒是远承了文人小说中的游侠传统。(新派武侠小说家中,古龙比较注重强调金钱,笔下侠客常常豪阔无比,陆小凤请一朋友帮忙,送了五千两的银票,接下来由叙事者出面说朋友间如此也是天经地义。与金庸、梁羽生比较,古龙的作品也恰好更多地体现了现代市井趣味。当然,这个话题不是这里能完全扯清楚的,先就此打住。)
除了对金银的态度以外,梁山好汉的整体生活时空也与新派武侠小说笔下虚拟的江湖世界有诸多微妙的差别:新派武侠小说中的官府(及背后的法)至多是个虚设的乃至可有可无的背景,侠客杀个把人根本不当回事,甚至大开杀戒、屠戮至百计也不会见官府有何响动,但是梁山好汉上山前一旦手中有了一条半条人命,就不得不窜入绿林,或在紧张忧惧中极为狼狈地亡命天涯;新派武侠小说中侠客鲜有冻饿之苦,即使个别作品中(如金庸的《侠客行》、《倚天屠龙记》)写到了这方面内容,但也多是出于情节上的安排需要,很少意在传达人生艰难的感喟,侠客们多半衣食无忧(古龙笔下的武林势力常常更是莫名其妙地阔得惊人),他们的浪迹江湖,往往意味着一连串浪漫的冒险,意味着富有人生诗意的旅程,是不折不扣的“潇洒走一回”。而水浒故事的讲述者时时讲述的是,好汉们冲州撞府,在路安歇,免不了“睡死人床,吃不滚汤”,宋江去清风山投靠花荣,路经一座高山,天色晚了,心中便要惊慌:“若是夏月天道,胡乱在林子歇一夜;却恨又是仲冬天气,风霜正冽,夜间寒冷,难于打熬,倘或走出一个青虫虎豹来,如何抵挡?却不害了性命?”江湖行旅,何等艰辛!更不必说途中一个个黑店的无比凶险。而一旦走江湖的好汉(如病大虫薛永)得罪了地头蛇(如穆弘、穆春兄弟)──这种事极有可能,就会无处吃饭无处住店还有性命之忧。强悍如鲁智深,上路后两顿饭不吃,也会饿得手脚发软,在瓦官寺外初斗崔道成、丘小乙两个强人时,敌不过二人且得夺路逃命。这就是好汉出没于其间并演绎了一段段人生故事的水浒世界,它不比现代新武侠小说中一定程度提纯化了、童话化了的江湖世界,更多地传达出的,是那个时代市井中人或游民深刻而又真实的人生体验,正如夏志清先生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中所言:“正是这个熙熙攘攘并且常常是野蛮的世界,使《水浒》迸发出不同凡响的饱含人生真谛的气息。”
注释:中国古代金银的兑换比率长期在一比六点几浮动,但是水浒故事的背景时代即宋徽宗时代,因执政者蔡京等人失败的经济政策,金银兑换率一下子猛增到一比十三,当然,《水浒》中蔡福、蔡庆兄弟敲诈黄金乃小说虚构,并非史事,笔者这里言及兑换率,其实也是游戏笔墨,诸位听作笑谈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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