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像与绘画

一位朋友毅然地斥百金买一架照相机，热心地从事摄影。弄了一会，大失所望，把照相机捐弃笥箧中，废然地走来向我诉说他的失败经过。其言如下：“我为一种梦想所驱而买这架照相机。我的梦想是这样：我很热心于写生画，速写簿时时带在身上。无论在家里，在校里，在路上，在舟车中，看见了画材，倘有写生的机会，一定把它们记录在速写簿上。然而写生的机会不能常得。因为虽曰‘速写’，毕竟也费几分时光。而我眼前的现象，往往变动无定，不能给我当几分钟的模特儿。所以常常因为来不及速写，把很好的画材放走，甚觉可惜。这时候我没有学过摄影，凭肤浅的想象，以为照相机的摄影只消数秒钟，甚至半秒钟，比绘画的‘速写’速得多。有了这件机，一定可以多收几种画材。况且有许多活动状态，像运动选手赛技的姿势，走狗的脚的动向，蝴蝶飞舞的光景等，大都难于速写，又不易记忆，是画材收集上一件难事，我想有‘事非经过不知难’，我以前以为照相机能在随时随地自由捉住现象，实际决没有这么便当。第一，要讲光线。光线弱的地方，开半秒钟不够，动的现象就不能照。灯下，月下，开数秒钟也不够，人物也不能照，只能照静物或风景，而且风吹草动的风景也不能照。第二，要讲距离。十二步以内的现象，要先用眼睛测量现象与物之间的步数，把镜头伸缩到该步数上，然后可照，不然，现象就糊涂。第三，还要讲光圈……还有我所没有学完全的种种手法和技术。故我所发现的画材，即使光线的条件满足，也要打开镜头，准备开关，校正距离，酌量光圈，然后摄影。所费的时间与速写相差有限，所费的手续实比速写浩繁。摄过后又不像速写地可以立刻给人鉴赏，还要拿了底片到特备暗室中去洗。显像，定影，清水漂洗，在幽暗的红灯底下摸索了好久，才得一张黑白相反的底片。等候底片干了，再到暗室中去拿出晒像纸来，晒像，显影，定影的艺术的美，是人工的；镜头与底片艺术的美，是机械的。

在前者中，主观性胜于客观性；在后者中则反之，客观性胜于主观性。盖绘画虽然也照客观物体的形象而描写，但其中盛用心的经营，和腕的活动，好像写字一般，各人有各人的笔致，明显地表出着各人的性格。故数人对同一模特儿写生，写出来的作品趣味很不相同。照相虽然各人技术不同，但技术的差异只在取景、采光、晒像等上，客观物体的形象始终是客观的。故多人共对一物摄影，其结果大同小异，相差决不会像绘画之分歧。洋画初人中国时，一般浅薄的洋画信徒拘泥于写实，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睛代替了镜头而作人工的照相（就是在现今，一般低级的洋画学习者还在做这样的死工作）。美术照相初兴时，一般未练的照相家竞取模糊的景色，柔美的调子，以冒充印象派绘画。这两者，都没有理解绘画与照相独得的特色，而欲以绘画模仿照相，或以照相模仿绘画。近来美术传达春讯的梅蕊，解人语似的花，通人情似的鸟，天造地设的胜景，以及一切理想的境界，需要人工加以选择，增删，变形，及配置，方能给人美感者，都是绘画的好题材。用绘画去表现照相的题材，吃力不讨好。用照相去表现绘画的题材，势有所不能。故二者不能互相代谋。总而言之：对自然惟妙惟肖，是照相的能事；依人意变化改造，是绘画的能事。即前者是美的“再现”，后者是美的“表现”。自来论艺术的人，往往轻再现而重表现，以为前者是画葫芦的工作，没有艺术的价值；后者本乎气韵生动与感情移入，才是有生命的艺术。我以为这话在现代未可概论。讲到艺术的价值，照相自然逊于绘画。但照相亦具有美术品的资格。因为一者，如前所述，天地间实际有着宜于用照相表现的美景。在现今机械发达的时代，艺术上亦何乐而不利用机械？二者，惟妙惟肖，再现艺术，最合于一般通俗人的美术鉴赏眼。以此作为引渡一般人进美的世界的宝筏，也是文化艺术进步的一种助力。所以我劝我的朋友不要希望以照相模仿绘画，也不要把照相机当作玩具。要明白照相与绘画的区别，而以机械时代的一种新美术看待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