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水浒传

咱们有丰富的文学遗产。有许多文学名著到今天还为广大人民所喜爱，“水浒传”就是其中之一。

一水浒故事的发展

“水浒传”写的是北宋末年山东一带一部分有组织的农民（失去了土地的农民），以梁山泊作根据地，先后推定三十六个大头领、七十二个小头领，以宋江为首，屡次打败“官军”，打垮地主武装，做出许多轰轰烈烈的事情；后来宋江受“招安”，反过来攻打以方腊为首的另一支农民起义军，立下“功劳”，做了大官，结果还是被皇帝用药酒毒死了。

水浒故事从南宋以来就在民间广泛地流传着。南宋只保得半壁江山，北方被别族侵占，赵家这个小朝廷里满是爱钱的文官和怕死的武官，人民想念到那些劫富济贫、能征惯战的“草泽英雄”，喜欢听讲水浒故事。那时候的“说话人”（像现在北方说评书的，南方说大书的）为了适应听众要求，采取水浒故事作讲说的材料，经过他们的渲染，内容愈来愈丰富。说话人大都是有个底本的，不过这些底本没经过加工，不能成为文学作品；文人写的水浒故事当然也有，但大都写得很零碎、很粗略，也不成为文学作品，所以都没有流传下来。

元朝在蒙古人统治之下，人民受压迫摧残，愈加想慕那些草泽英雄，因此水浒故事流传愈广。那时候戏曲很发达，水浒故事也就成为戏曲的题材，现在还有五种水浒故事的曲本保存在“元曲选”里。那些曲本虽然是各写各的，你写“黑旋风双献功”，我写“李逵负荆”，你写“武松打虎”，我写“燕青博鱼”，可是对梁山泊的情况以及宋江上梁山的经过，说来都差不离，可见那时候已经有一部比较完整的“水浒传”，大家从那里取材，尽管你取那一部分，我取这一部分，但并不破坏整个水浒故事。

“水浒传”经过加工，成为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是元末明初的事情。究竟是谁做的加工工作，其说不一，有说施耐庵，有说罗贯中，有说是先经施耐庵加工，又经罗贯中编定的。施耐庵的事迹不可考。罗贯中元末明初人，贾仲名的“续录鬼簿”里提到他。他还整理过“三国志演义”（不是现在通行的“三国志演义”）和“隋唐志传”等等。我们现在读他的那本“三国志演义”（商务印书馆有影印明弘治刊本），觉得文笔实在不高明，他似乎写不出“水浒传”那样伟大的作品。

二四种不同的本子

现存的“水浒传”我们知道的有六种本子，而最重要的有四种：一、一百十五回本“忠义水浒传”，二、一百回本“忠义水浒传”，三、一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全书”，四、七十回本“水浒传”。前三种都写到宋江受“招安”以后的事情，七十回本于宋江受天书之后，就以“梁山泊英雄惊恶梦”（卢俊义梦见他和宋江以下一百单八个好汉都被绑缚，在堂下草地里一齐处斩）结束了全书。

一向流行的是七十回本“水浒传”。这部“水浒传”题“东都施耐庵撰”，有施耐庵的序，还有金圣叹的批，事实上是金圣叹割取一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的前七十一回重加删定，把原本的第一回作为“楔子”，第二回移作第一回，变成七十回，又在七十回的末了添上“梁山泊英雄惊恶梦”，作为结束。施耐庵的序也是金圣叹伪造的，从文章的风格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金圣叹是明末清初人。他对“水浒传”的加工工作做得相当好，所以七十回本出来以后，其他的本子都被打倒，二百多年来一般人都不知道除了七十回本还有什么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传”。本来“水浒传”写到梁山泊英雄排座位发展到了顶点，以后全夥受“招安”，已经非常泄气，还要帮统治阶级打自家人（打田虎、打王庆、打方腊），愈来愈不成话，倒不如就在英雄排座位的时候结束了，让“水浒传”成为一部彻头彻尾的描写农民反对地主阶级的作品。金圣叹的腰斩《水浒》，其用意是否如此，我不敢肯定。有人认为金圣叹痛恨梁山泊这一批人物，所以不让他们受“招安”，特地把七十一回以后删了，再加上一段“惊恶梦”的尾巴，“将宋江、卢俊义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在于堂下草里一齐处斩。”过去胡适之有过近乎这样的意见，鲁迅先生曾经把他的意见引在“中国小说史略”里面。我个人不大同意这样的看法。我认为金圣叹在封建社会里至少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他的性格里含有一点儿“叛逆”的成分。他结果是被统治阶级当作叛逆而杀了头的。他在那时候能够大胆地把“水浒传”、“西厢记”和“左传”、“史记”并论，我们说他有文学眼光，不如说他的立场跟那时候的一般知识分子有点儿不一样。他如果不同情梁山泊的好汉，怎么会费这么大的力气来批改《水浒》？他之所以要装那一段尾巴，怕别有一番苦心。为要使他批改的《水浒》能够流传，不装那么一段尾巴是不成的。不装那么一段尾巴，不但他的七十回本《水浒》会被禁止，恐怕他的头也会早被砍掉了的。至于他把宋江改写成为假仁假义的人，我想是他看多了历史书的缘故。中国历代假农民起义以造成所谓“帝业”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假仁假义的。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也许有很大的错误，愿意提出来请大家指正。

金圣叹的批改《水浒》，固然有改坏了的地方，但文句方面也有改得很好的。如第六回鲁智深跟瓦官寺的和尚对话一节：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师兄请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

金圣叹在“听小僧……”下面加批语说，“其语未毕”，在“……说”下面又加了许多批语，结论是：“章法奇绝，从古未有，”其实这种奇绝的章法，正是金圣叹自己搞的把戏；那时候还不懂得加标点，他怕人家不注意，所以特别加了批语。这在百回本里是“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广有，僧众极多……’”金圣叹只把那“听小僧说”的“说”字移放在“在先敝寺”的上面，删去了“那和尚道”四个字，就化腐朽为神奇，真是绝大本领。百十五回本更不成了，连智深睁眼的一段文字也没有，只有“那和尚曰，‘师兄听小僧说：在先敝寺，田庄广有，僧众也多……’”由此可见“水浒传”愈改愈好，百回本比百十五回本好，七十回本比百回本好。

三水浒传的文学价值

水浒传”是近代的现实主义和积极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作品。现实主义基本上是暴露和斥责建筑在剥削群众的基础上的社会罪恶的。我们看“水浒传”的人物几乎没有一个不是被逼上梁山的，在他们被逼上梁山的经过中，作者尖锐地斥责了剥削阶级的一切代表和他们的走狗。它不仅暴露了封建社会的罪恶，而且突破了封建思想的束缚而曲折地表现出了人民的思想、感情和愿望。高尔基说：“积极的浪漫主义是企图强固人们对生活的意志，在人们的心中，唤醒对现实及现实的一切压迫的反抗心。”（见“我的文学修养”）“水浒传”的人物没有一个不是生活意志很强固的，他们的反抗压迫的英雄气概、侠义行为，给人们以极大的激动和鼓励。所以读“水浒传”的都同情梁山泊的英雄们。“水浒传”历古常新，成为我们宝贵的文学遗产，道理就在这地方。

“水浒传”非常深刻地反映了农民与地主官僚的阶级的对立。它描写生活，揭露生活中的矛盾，创造出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性格的各种人物。这些人物都是符合于生活的真实的，他们身上并没有虚假的或人为的成分，所以他写的“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金圣叹的批语）。例如鲁智深和李逵两个都是老粗，可是鲁智深粗中有细。作者写他拳打镇关西的一段：

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变了。鲁提辖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

如果是李逵，他一时性发，排斧头砍去，不但杀死郑屠，说不定会杀死几个看热闹的人。他闯了祸，也不会假意回头，指着死尸说“你诈死……”，然后“大踏步去了”。“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活画出一个莽撞而又天真可爱的鲁智深。他不想到杀人要偿命，只想到自己是个光身汉，在牢里没人送饭。如果是李逵，他虽然流落在江州，也是个单身汉，他打死了人的时候可不会有这种想头。

还有两点值得注意。“水浒传”人物出场，往往突如其来，除了简短的描写容貌、装束，不大叙述他们的身世，更不表明他们的性格，但我们读下去，就会从他们的言语行动中认清了他们的身世和性格，并且明白了他们的阶级成分：这是第一点。“水浒传”常常用对照的写法，例如写了武松打虎又写李逵打虎，写了武松杀嫂又写石秀杀嫂，而人物不同，情况不同，读者的观感也跟着不同。武松乘着酒兴上景阳冈，看到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回店里去，又恐吃酒家耻笑，只得硬着头皮一步一步上那冈子来，等到真的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他才叫声啊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使尽一切方法和力量，和那大虫拚个你死我活，场面一步步紧张，读者的情绪也跟着一步步紧张。李逵为了他的老娘被大虫吃了，一时性起，先搠死了两只小老虎，又杀了一只母大虫、一只吊睛白额虎，成绩超过武松，然而读者并不感到怎么样紧张，至少不如看武松打虎那么紧张。武松杀嫂，为的是他嫂嫂毒死了他哥哥，他不相信官府能够依法惩办凶手，所以自己动手替哥哥报仇，手段不免辣了一点，但读者还能够同情他。石秀杀嫂可一无是处，读者只是痛恶他的残忍，讨厌他的多管闲事。无论武松打虎或李逵打虎，武松杀嫂或石秀杀嫂，作者都只叙事实，不下断语，然而能使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发生不同的观感：这是第二点。

此外“水浒传”的语言也值得提出来说一说。水浒故事先在民间流行，通过“说话人”成为口头文学，再由文人从口头搬到纸上。文人最喜欢掉书袋，弄笔头，尤其是在写才子佳人的故事的时候，可是“水浒传”里尽是些英雄好汉，没有才子佳人，装在文人脑子里的一些文雅的词句，根本安不上去，只好依据了说话人的底本，使用当时的活生生的语言来从事修改和润色，所以“水浒传”的语言是朴素的、纯粹的。

就全部“水浒传”来看，也有一些缺点。前七十回中写的都是好汉被逼上梁山，作者立场分明，写到宋江受“招安”以后，作者的立场就不明了；“水浒传”写英雄们被逼上梁山都写得很好，可是一上梁山以后，每个人就没有什么发展了。这些不能不说是缺点。“水浒传”作者为要凑齐“三十六天整”之数，硬把玉麒麟卢俊义送上梁山，非常不自然。卢俊义是个员外，也是个大地主。地主固然可以和“强人”勾结，在某种条件下也未始不可以“落草”，但卢俊义的上梁山，完全是吴用摆布的计策，他本人没有一点英雄好汉的气概，为什么上了梁山以后，非请他坐第二把交椅不可？故事不近人情，写来自然不会真切，结果把卢俊义写得既不像个员外，也不像个落草英雄，不伦不类，一无是处。此外梁山泊上的成千成万的所谓“喽啰”是从哪儿来的，作者没有及时地、适当地交代一下。虽然读者也会想到那些喽啰们无非是失掉了土地的农民，但是不交代一下总是个漏洞。

四水浒传的整理

冯雪峰先生在“中国文学中从古典现实主义到无产阶级现实主义的发展的一个轮廓”一文中指出：“世界文学史上近代的现实主义，在中国文学史中是开始于这时期（按指宋以后，特别是南宋和元及其以后的时期）。作为创作方法的现实主义也在这时期达到非常高级的地步，因此能够产生像上面所举例的那些居于世界文学第一流杰作之列的优秀作品（按他举例中特别提到‘水浒传’，说‘是一部具有近代性质的伟大的现实主义的作品’）……我们如果要从这些现实主义的文学——特别是宋以后的这个时期——学习，是能够学到一些东西的，因为它在表现人民生活上曾经有它成功的经验，并且富有可以发展的民族风格。”因此我们今后对于像“水浒传”那样的伟大的遗产，深入地加以研究和分析是必要的。其次，自从速成识字运动展开以来，工、农、兵大众都要求有适当的通俗读物看，我想像“水浒传”那样的文学作品，也应该介绍给他们看的。

为了对“水浒传”这样的文学遗产进行批判的学习与继承，为了介绍“水浒传”给工、农、兵大众阅读，首先要做一番整理工作。我个人的意见，七十回本“水浒传”最好，因为它只写到梁山泊英雄排座位为止，可以弥补我上面指出的那个大缺点。我提议把七十回本重新整理一番，删掉前面那个楔子，只留回目，割去金圣叹加的那段尾巴和最后的两首诗，只写到“当日众人歃血饮酒，大醉而散”就结束。金圣叹的批注当然全部删去。前面加上一篇新序，约略说明一下宋代社会、经济、政治情况和“水浒传”的读法。标点要正确，还得加上必要的注释（首先要注意跟现在不同的当时的口语）。

1952，8，27于杭州。

这篇文章是去年八月间写的。那时候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的《水浒》还没有出版，现在出版了。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的《水浒》有两种版本：一种是七十一回本，就是最近出版的；另一种是一百二十回本，拟在一九五三年出版。他们取近三百年来最流行的七十一回本（就是我前面讲的金圣叹批改的七十回本）作底本，慎重订正后加以重印。这和我的意见大体相同（虽然没有把第一回删掉，但为保存原来的样子，也有他们的道理，我不反对），使我非常高兴，并且觉得荣幸。不过有一点我大不同意，就是肯定了《水浒》是施耐庵的创作，当另写专文商讨。

1952，12，26。

（原载“文艺月报”1953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