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实在是平常之物。一到夏天,它们就此起彼伏地叫起来。就算找不到其藏身之处,一听那声音,也就知道又到了绿阴冉冉遍天涯的季节。
小时候试过捕捉它。城里孩子工具不力,身手不灵,自然总是抓不着的。有一年到乡下去度暑假,村中知了无数,都停在高枝上大放欢声。有大人拿极长的两根竹竿,接在一起,又在顶端插上一个且深且狭的蓝格网子。捉它们时,只将那竹竿比着树干,静静把网口贴过去,总是一扣一个准。那回印象最深的,是抓回来十几个知了,直接丢进了柴火灶上的大镬。炸熟捞出来,剪去内脏便吃了。
可是古代文人决计不会这样暴力的,他们爱这小小的音乐家,甚至相信它不食人间烟火,而是餐风饮露为生。晋代崔豹的《古今注》里,更记载知了是齐国夫人的化身,为它的身世添上了一抹哀怨的颜色。此后历代咏蝉的诗词,也多从这些地方去切题。只不过因为有着托物言志的悠久传统,大家要说的虽然都是物象之外的话,抓住的“文眼”却各自不同而已——这样讲起来,这被我们无情捕噬的小小昆虫,也曾背负过许多深意呢。
虞世南就为它写过这么一首诗: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他经历过陈、隋、唐三朝,一生迭遭变故,可是依旧保持着优雅的精神。他的字贞静清宁,诗句也冲和雅重。他笔下这只知了,也就与有荣焉,平添了纤尘不染的风度。在他那个时代,“少仕伪朝”似乎还算不上是什么严重的污点。后来的五代时期乱成一锅粥,朝代更迭简直是家常便饭,大家早见得多了。
但宋元之际的情况却已大不一样。一方面,宋人讲求义理、气节之学,多有忠义之士;另一方面,元朝是异族,入主中原,大家感情上受不了。宋亡之后,许多人心怀斜阳芳草之恋,可是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于是有“词社”的兴盛。几位词人相约同咏一物,且在其中寓以无尽怀思。到了仇远笔下,一曲《齐天乐》苦苦吟成:
夕阳门巷荒城曲,清音早鸣秋树。薄剪绡衣,凉生鬓影,独饮天边风露。朝朝暮暮。奈一度凄吟,一番凄楚。尚有残声,蓦然飞过别枝去。齐宫往事谩省,行人犹与说,当时齐女。雨歇空山,月笼古柳,仿佛旧曾听处。离情正苦。甚懒拂冰笺,倦拈琴谱。满地霜红,浅莎寻蜕羽。
此阕声声带泪,是在说两宋风华尚有残声,而家山已为他姓所据。
其实,从“绿树阴阴惬豫游,早蝉清韵远还收”(徐铉《奉和御制闻早蝉》)到“暗想熏风,柳丝千万缕”(王沂孙《齐天乐·蝉》),知了只是声声叫着夏天;可它并不“知了”,兴衰已悄悄走过一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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