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锋
法布尔能够对昆虫具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热忱,乃是源于他对生活的爱和对自然的爱。他知道,真理总是含于具体的事物中,尤其是生命的灵魂中。
如果上帝存在,那么,上帝在哪里?在圣经中,古代的以色列先知声称看到过上帝并听到过它的声音,但是,那些文字已经不能还原从前的一切,那些事件,那些历史,以及那些场景,已经死在了文字里。现在,我们重新寻找上帝,它究竟在哪里?只有一种解释能让我们相信:它一定存在于自己的创造物中,在每一种物质和精神中隐藏着自己的面孔。
按照英国诗人柯尔律治的说法,寓意可以有两重意义:有时它包括寓言,在另外的情况下,它又与寓言有所区别。寓言—这是比较短小的和比较简单的寓意形式,然而那个不是寓言的东西才是寓意本身。柯尔律治既是从修辞学的角度,也是从更大的范围内理解关于寓意的问题。事实上,完全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想象全体事实的寓意。造物主按照自己的想象设计万物,它的每一件事物中都充满了寓意,而每一个寓意都指向自己。这样,昆虫学家法布尔的昆虫研究和写作,就具有了比学术本身更为深广的意义和全体的价值。因为,他的童心和好奇心,他的无穷的追求,以及他的精细的观察和精彩绝伦的描绘,实际上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作为颜料,为那个无处不在的全能者画像。
“声誉首先是从传说那里获得的。”法布尔在写到蝉和蚂蚁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人类文化中的许多事实,他觉得,“描述动物和人的故事,优先于记述他们的历史。虫子总是在不拘泥于真实的民间传说中占有一席之地,所以昆虫特别能吸引我们。”这是法布尔喜欢昆虫的重要理由。实际上,几乎每一个曾经有过乡村经历的孩子,都经过了和昆虫打交道的日子,它给我们带来新奇和欢乐,并常常充当我们的游戏中的某一个角色。那么,人们从昆虫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他们也许仅仅感受到自己处于至高者的支配位置上,可以主宰某一个昆虫的命运。也许惊叹于一种昆虫的生命设计的精巧,它们有着自己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完全不同。它的奇特的外形,它的灵活或笨拙的动作,它的绿色或灰色的皮肤,以及它的身体上华丽的斑点,都使我们不停追问:它们从哪里来,它们是怎样被创造的?它们为什么拥有奇特的外表?它来到世间负有怎样的使命?就像我们一样,它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它必定是有用的,或许,它的用处既神秘又简单。
这一切谜底需要一个人来揭开。这个人就是法布尔。法布尔是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以至于他终身都在用孩子的眼光审视世界。这不仅因为他曾经是一个孩子,还因为他一直怀着一颗孩子的心。可以说,法布尔是童心的典范。据说,他在19岁的时候就决心为虫子们书写历史。就像蝉的一生是为了完成歌唱的使命,法布尔的一生也注定是为了完成少年时代给虫子们的一个过早的许诺。从阿维尼翁师范学校毕业后,法布尔开始了自己的教学生涯,一次带领学生在户外上课,忽然在石块上发现了垒筑蜂和蜂巢,这勾起了自己童年时代的乡野记忆。为虫子们立传的思想和对自然追问的冲动,风暴一样呼啸而来,席卷了他以后的人生岁月。他开始阅读、观察、思考,从虫子们作为切入点,敲打上帝的门。
为了观察虫子,法布尔可以伏在地上一连几个小时,其入迷的程度可见一斑。实际上,昆虫的世界并不是独立于我们的世界之外,而是多少年来我们遗忘了自己大地上的邻居。人的狂妄和自私,以及对自我世界的固执,尤其是获取功利的冲动已经折磨得人们寝食难安,很难将那些身边的小小事物纳入自己的视野。在那个时代,他的同时代人达尔文已经注意到了这位执著的年轻人,他看到了在同一个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一个才华横溢的昆虫学家也在默默观察着这个世界的细微之处。当达尔文乘着远洋轮船周游世界、面对惊涛骇浪酝酿其划时代巨著《物种起源》的时候,法布尔正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看着那些奔忙的虫子们。人类的两道光线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行动:一边是摧枯拉朽的颠覆,一边是寂静、寂静、寂静,无边的寂静,只有虫子们细小的动作证明世界在寂静中的活力。
重要的是,法布尔不是从昆虫那里看到生活的寓言,而是看到了几乎和我们一样的世界。他在《圣甲虫》中说:“筑窝造巢,保护家庭,这是集中了各种本能特性的至高表现。鸟类这灵巧的工程师让我们领略了这一点;才能更趋多样化的昆虫,又让我们领略了这一点。”他得出结论:母性是使本能具备创造性的灵感之源。因为,“母性唤起最浑噩的智力,令其萌发远见卓识。母性是三倍神圣的源泉,难以想象的心智灵光潜藏在那里;待其突然光芒四射,我们便于恍惚中顿悟到一种避免失误的理性。母性愈显著,本能愈优越。”法布尔在这里不仅是一个昆虫学家,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观察家,他已经将自己的心智寄寓其间,他已经将自己的灵感火光投射到自己观察的对象上,在某种意义上,法布尔不是对昆虫进行研究,而是和这些可爱的小动物不断交流对世界的体验。
他从昆虫的生活中发现了人类自己的生活场景:它们的每一个个体,都怀着整个家族的命运。它们“有的成了棉织品或其他絮状材料缩绒制品的手工厂主;有的成了用细叶片编制篓筐的篾匠;这一位当上泥瓦匠,建造水泥宅室和碎石块屋顶;那一位办起陶瓷作坊,用黏土捏塑精美的尖底瓮,还有坛罐和大肚瓶;另一位则潜心于挖掘技术,掘造神秘的地下建筑。它们掌握许多与我们相仿的技艺,甚至连我们都陌生的不少技艺,也已经在昆虫那里实际运用于住宅建设了。解决了住宅问题,又解决未来的食物问题,它们制作蜜团,制作花粉糕,还有巧为软化的野味罐头。这类以家庭未来为首要目的的工程,闪烁着由母性激发的各种最高形式的本能意志。”法布尔看到,它们的分工如此精细,它们的动作如此精确,它们的目标如此鲜明,它们建立的一切制度的严密性和合理性,在很多方面甚至超过了我们的社会。“一切得天独厚的本能才干,都被它们用来为后代谋求食宿。它们的复眼将绝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家族了,然而凭着母性的预见力,它们对这家族有着清醒的意识。”更重要的是,法布尔从虫子们的劳作中发现了生物界普遍的不公、不义。这是一种俯瞰式的观察,一种愤懑的表达。他对这种邪恶的社会关系和法则感到不解。他完全是怀着正义的情感在现场解说:“一只金龟子撤离了工地,与世无争,独自滚着粪球,那是它的合法财产,是它凭着良心得来的。突然,不知从哪儿又飞来一只同类,身体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先是把烟熏般的黑翅收进鞘翅,然后挥起前肢,用臂甲的背面击倒粪球主人。主人此时正操着拖曳姿势,所以根本无法招架。乘着被剥夺者晕头转向、立足未稳的当儿,不速之客已经捷足先登,神奇十足地高高站在粪球上,控制着击退进攻者的最有利位置。它把带盔甲的双臂缩在胸前,随时准备反击,以防事态逆转。被窃取了劳动果实的,围着粪球团团转,寻找有利的出击点,当窃贼的则站在碉堡顶上原地打转,随时与对方保持对峙态势。只要攻方立起身来往上爬,守方就一臂挥扫过去,击在对方的后背上。”
这些昆虫的这些强盗逻辑,可能是处于其生存本性中的弱点,这些弱点也存在于我们的本性中,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法布尔煞费苦心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武力胜于权力的野蛮法则是怎样在食粪虫那里演化为一种光荣的?人世间的一些恶劣情景,怎么会出现在食粪虫的社会中?昆虫心理学的奇怪难题,经常以人间的具体事实作为佐证,它不断以一些新的铁证困扰我们的思索。
当然,法布尔也谈到它们的合作精神和合作的艺术,否则,这些生物将无法生存。有时候,它们也显出笨拙的一面:“两只金龟子使出的力量,并不总是那么协调。原因是,帮忙的要背对路面,财产所有者又被负载物挡住了视线。所以,事故频频发生,运送粪球的每每翻起三百六十度的大跟头,虽说无可奈何,倒也十分开心……即使在平地上,这种运载方法也只能事倍功半,因为整体行动缺乏准确的配合。”更多的时候,合作无比成功。它们“身体伏在粪球上,就像镶嵌在球面上一样,与粪球浑然一体。”它们利用自己的身体重力,不断使自己的粪球向前滚动。自然界在设计的意图上,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法布尔能够对昆虫具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热忱,乃是源于他对生活的爱和对自然的爱。他有着探索上帝秘密的激情。他知道,真理并不是抽象的,它总是含于具体的事物中,尤其是生命的灵魂中,这些东西在身边不在别处。在《荒石园》中,他对自己亲爱的虫子们说:“一旦因为你们做不出难为人的事而说服不了那些胆大气粗的人,我就会出来说话,会这样告诉他们:你们是剖开虫子的肚子,我却是活着研究它们。你们把虫子当作令人恐惧和令人怜悯的东西,而我却能够让人们爱它。你们是在一种扭拽切剁的车间里操作,我则是在蓝天之下,听着蝉鸣的音乐从事观察。你们是强行将细胞和原生质置于化学反应剂之中,我是在各种本能表现最突出的时候探究本能。你们倾心关注的是死亡,我悉心观察的是生命。”这样的话语,带有宣言的味道,让那些漠视生命的人感到羞愧。
《绿螽斯》一文中,他先是这样写道:“人们今晚在镇上欢度国庆。顽皮的孩子们,正围着一堆快乐之火蹦蹦跳跳,从教堂钟塔的钟面上,可以看到影影绰绰映照出来的火光。扑啪扑啪的鼓声,给每束火焰增添了庄严气氛。我独自一人,躲在黑暗的一角,置身于晚上九点时已颇显凉爽的环境之中,倾听田野的节日大合唱……”然后,虫子们登场了,“时候不早了,蝉鸣停下来。饱享着光明和热量,它们把整个白天都花在了交响乐上。黑夜既然来临,它们应该休息了,可休息却不时受到惊扰。梧桐树厚密的树冠里,突然传出惨叫般刺耳的短促声响,是蝉在绝望哀号。趁它高枕无忧之际,绿螽斯一把抓住了它。攻势凌厉的夜间猎手蹿到蝉身上,拦腰抱住……凡是被这残忍的蝗科昆虫夜巡时撞见的蝉,无一不可怜地断送性命。”
人间的欢乐和另一个世界上的绝望,在无意的对比中闪现出了剧烈的火光。这里既是科学的观察和讲述,又是一个悬念不断的寓言晚宴。它所不同于伊索寓言或其他寓言的,乃是它所说的每一个事实都是经由作家的苦心观察得来的,它的每一个故事内容都与科学相联系,准确而翔实。它没有其他寓言的那种恣意虚构,也没有将其寓意置于事实之前。更重要的是作家通过这种写作的自然衔接,使我们置身于与虫子们共同生活的世界上,它们和我们之间,并没有严密的界限。我们不仅生活在同一个空间,也都受同样的时间规律支配。我们还具有生活方式上的某些共同点,也许,我们原本就存在于同一个上帝安排的深层底座上。只是我们对自己置身其上的这一底座知之甚少。当法布尔给我们展示另一个世界的内容时,我们从另一个角度上惊讶地获知了自己的某些从未思考过的内容。
人们通过阅读法布尔,知道了昆虫世界的一些秘密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理性活动的有限性。康德曾经说过:“天文学家们的观察和计算教会我们许多值得吃惊的东西,但是他们最重要的研究结果,大概是,他们暴露了我们所知之有限性:没有人类的这些知识理性便永远也不能够展现人的知识之有限性,而如果我们能够对此好好思考一下,便会在确定我们的理性活动的最终目的时发生极大变化。”法布尔正是为我们描画了我们知识空缺的一个摹本,一个就在我们身边存在了多少万年的昆虫世界,我们竟然对此几乎一无所知,一个虫子们的世界已经成为我们认识自我的镜子。
法布尔说:“科学也是这样,它所作的也是用提灯照亮;它一点儿一点儿察看小方砖,以此来探索由各种事物构成的永无穷尽的马赛克铺层……就让我们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地移动提灯吧。随着一小片一小片的面目被认识清楚,人们最终也许能够将整体画面的某个局部拼制出来。”这是法布尔的科学理想,也是他一直保持巨大耐心的理由之一。事实上,这也是他的人文理想,不断用昆虫世界透露出来的一点儿光亮,来照亮处于蒙昧状态的人的精神,以期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符合造物主的仁慈意图。
◎张锐锋,山西省作协副主席。新散文运动发起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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