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
我有时看鲁迅谈论美术的文字,就想和他同代的画家的画论作一个比较。结果发现,彼此好像在两个世界里。
林风眠、黄宾虹、刘海粟等人的谈画,是画家的视角。黄宾虹的文字过于古雅、像清末士大夫的自语。灼识是有的,可是精神并无撼人的伟力。徐悲鸿的视野是开阔的,有时又被固定的色彩罩着,一看则知是有其精神的依傍。鲁迅的语录和这些人不同。他的读画,是哲人与诗人式的,方位和别人总是有些不同。其看法颇有穿透力,像流动的河流,越过无穷的远方,并不把自己圈在湖泊里。观点是跳动的,语调后是长长的意味。他曾参观过林风眠的画展,可回来没有一句谈论的文字留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与友人通信中,对徐悲鸿、刘海粟那时的作品甚至有些微词。这微词的背后,有很复杂的因素,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清。在对美术的理解上,鲁迅的出发点和指向,都是有自己特别的意思的。
有两种意识是受到他排斥的。一是唯美主义的或单值价值判断的倾向,二是程式化的、呆板的创作模式。关于前者,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美术家固然须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须有进步的思想与高尚的人格。他的制作,表面上是一张画或一个雕像,其实是他的思想与人格的表现。令我们看了,不但喜欢赏玩,尤其是他的思想与人格的表现。令我们看了,不但喜欢赏玩,尤其发生感动,造成精神上的影响。
这个观点并不新鲜,前人似乎也说过。但鲁迅的逻辑,是绕过儒学的人格模式的。用他年轻时的话说,乃自我“个人”的突显。中国美术往往有天人合一,却无“个人”的坦露。自我是弱小的。所以鲁迅对美术的理解,带着文学家的气质,背后则有尼采、克尔凯郭尔式的情调。喜欢对黑暗的穿越,在庸常、死灭里迸出耀眼的热流,以显示力之美和意之深。之所以看不上中国的美术家,是觉得他们还太中国,与士大夫的什么东西相近;而且太洋奴了,没有自己的目光。于是就出现了上面谈到的两个问题,变得八股气,被程式化的东西所俘,最后还是没有自我。
要去除八股的病,自然是精神上的解放。在思维方式来一个变革。林风眠、徐悲鸿固然有特色,在鲁迅眼里,格罗斯、柯勒惠支、比亚兹莱式的幽玄深远更为重要。中国那时还没有这样的画家。那时的许多人还是渐渐摆脱旧影的过程,难说完成了精神的解放。而一些新的木刻专家,也被什么困住了手脚。1936年8月7日,在致曹白的信中说:
木刻开会,可惜我不能参加了。我对于现在中国木刻界的现状,颇不能乐观。李桦诸君,是能刻的,但自己们形成了一种型,陷在那里面。罗清桢细致,也颇自负,但我看他的构图有时出于拼凑,人物也很少生动。
如果看李桦、罗清桢的画,就能感叹这批评的恰当。鲁迅看俄苏、德国等地画家的木刻,有心甚神往的冲动,那里总能给予他一点什么,既有精神上的吸引,亦有形式的快慰。而中国画家的作品,那时就难以唤起大的欣慰,总觉得思想上没有力量,灵魂是空的。技巧么,也无大的佳处可说,不仅无汉唐的气韵,连明清的绣像也不如吧。所以在致李桦的信中,他讲出了自己的一种期待:
先生之作,一面未脱十九世纪末德国桥梁派影响,一面则欲发扬东方技巧,这两者尚未能调和,如《老渔夫》中坐在船头的,其实仍不是东方人物。但以全局而论,则是东方的,不过又明从色彩甚重;我以为明木刻大有发扬,但大抵趋于超世间的,否则即有纤巧之憾。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唐人线画,流动如生,倘取入木刻,可另辟一境界也。
民国的文人谈画,往往就画言画,把目光从历史与现实间转来转去,就不那么多见。鲁迅对美术的期待,和文学的期待一样,是从文明的深处切入母题的。他对自己所处的时代,一直有清晰的认识,曾用“明季”形容社会的氛围。而内心向往的,是六朝的文字的余韵。早年抄古碑,后来搞译文,最明白不过的是,当下的社会,百物凋零,一切都应从零开始。他在《北平笺谱》序里专门夸赞了陈师曾和齐白石,原因大概是他们有除旧布新的气象吧。鲁迅甚至欣赏陶元庆半是病态半是休闲的笔致,那里或许让人体味到个人独舞的快慰。所以流行的文艺他拒之,时髦的风气亦厌之。后来成了左翼队伍的一员,提倡“普罗”艺术时,对激进文化的理解又不同于同营垒人。他不看左翼的戏剧电影,反倒去影院欣赏美国的娱乐片。在流血的年代却又对蕗谷虹儿那样的画家情有独钟。这是他复杂的一面,用左翼和唯美的观点衡量他都有问题。鲁迅对画的感受是突破常人的感觉阈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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