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法国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柳鸣九
雨果既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又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在有资格居于文学庙堂高位的那些具有世界意义的第一流作家中,也许只有雨果一人同时在诗歌与小说这两个领域里达到了如此高的成就。他这种双强项兼备的优势,是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这些大师也难以企及的。
作为一位小说家,雨果创作规模之巨大、成果之丰硕,又足以与所有那些以小说而名垂千古的巨匠比肩而立。他的五部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海上劳工》、《笑面人》与《九三年》以及若干中短篇小说,共有三百多万字的篇幅,与狄更斯、托尔斯泰的小说创作量几乎不相上下,仅次于巴尔扎克与左拉的系列小说《人间喜剧》与《卢贡·马卡尔家族》。但他的《悲惨世界》与《巴黎圣母院》作为独立的巨制鸿篇,不论就其篇幅规模与在全世界广为流传的范围而言,无疑都超过了巴尔扎克、左拉的系列小说中任何一部独立的名篇。
19世纪以后的小说领域从来都被认为是现实主义占压倒优势的天地,从人类文学思潮流派的发展来看,浪漫主义小说几乎可以说是被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赶下了文学的历史舞台。但时至今日,雨果的浪漫主义小说却经历了一个多世纪以来各种文学潮流汹涌澎湃的冲击,仍然巍然屹立,如岁月江河中郁郁葱葱的巨岛,现在仍在人类文化生活中占有着一个大的份额,保持着一个重要而崇高的地位。而雨果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则无疑将相当主要地以他的小说而长存不朽,这不能不说是人类小说创作的一个奇迹。
浪漫主义小说一般总是以不同凡响的奇特想像而引人入胜,雨果在小说创作上,开始就是以想像为本,靠想像起家的。这主要表现在他最初的小说中。雨果于1819年,当他只有17岁时,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小说《布格-雅加尔》。1821年,他又开始写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冰岛凶汉》。1823年,他已经是一位出版了两部小说的作家了。这两部小说既是当时文学时尚的产物、英国浪漫主义文学影响的产物,也是雨果在而立之年幼稚、不成熟的结果。不论是哪一种根由,最后到小说里,都归结为一种奇特的近乎怪诞的想像。
法国大革命恐怖年代之后,人们刚从噩梦般的可怕岁月里解脱出来,都乐于在文学阅读中忘却现实,乐于阅读那种充满奇特的事件、刺激性场面与炽烈热情的小说。于是,19世纪初时,在法国刊行的小说,有时每天竟多达五六种。这些小说基本上都是故事怪诞、情节离奇、场面恐怖而又不乏神秘主义的作品。这就形成了一股想像泛滥的文学之潮,这股潮流又加上常以怪异恐怖为内容的英国黑色小说在法国的影响而声势更大。尔后,英国与德国的感伤主义小说、浪漫主义小说又相继涌入法国,造成了文学中对感伤忧郁情调的爱好与追求。夏多布里盎的两部小说《阿达拉》与《勒内》就因满足了这种文学阅读心理而风靡一时。雨果就是在这种历史条件与文学氛围里起步开始小说创作的。既然他创作第一部小说之前仅仅三年,还曾经在自己的写作练习本上写下了这样的誓言:“我要么成为夏多布里盎,要么什么也不是。”那么他初期小说的格调就不言而喻了。
在20岁年纪就写出了两部小说的雨果,实际上并不具备小说有所必须具备的必要的生活经验,不论是对《布格-雅加尔》所处理的1791年法属殖民地圣多明各黑奴暴动题材,还是对《冰岛的凶汉》所处理的冰岛的黑色题材,他都不可能具有直观的认识与感性的体验。这样,他就只能在自己的心灵中去进行挖掘,只能求助于推测的悟性与想像的能力以及从一些杂书中所获得的对异域的知识,再加上上述两种文学时尚与潮流的影响,读者在他最初两部小说中所看到的基本上也就只有两种成分,即主观想像与主观感情了。在《冰岛凶汉》中,主观想像是离奇怪诞的,并且带有浓厚的黑色的恐怖的色彩,以至著名诗人拉马丁对它作了不以为然的评论:“我觉得这部书太可怕了。”并惋惜作者没有“把色彩涂得平和一些”;在《布格-雅加尔》中,尖锐的社会冲突的背景上,一个黑奴对女主人的爱情故事充满了《阿达拉》式的夸张的感伤。
丰富的想像对小说创作绝非坏事。一个17岁青年只花了两个星期就写出了《布格-雅加尔》,无疑在想像力上具有非凡的优势,如果知识、阅历经验的增长,能把狂热的想像力节制在一个相对合乎情理的程度上,如果在艺术创作中日益深化的对美趣的感受,把想像力的泛滥所可能带来的离奇古怪、荒诞不经、恐怖刺激的杂质加以沉淀,杜绝像《冰岛凶汉》中强盗就着骷髅喝“海水与人血”这样一种可怕的臆想,那么,他的想像力就会成为雄健的翅膀,载着他飞向艺术的辽阔高远的天空,使他日后一系列小说作品中,竟有了那么多的奇思妙想。
假若雨果仅靠想像力来维持他的小说创作,他是远远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伟大,这样居于世界浪漫主义小说殿堂的首席高位的。雨果作为小说家,强有力的另一个方面,就在于他对现实的关注、对现实经验的重视与最大的限度、同时也是最佳方式的运用。当他在阅历经验方面几乎是空空如也的情况下写作初期小说的时候,他就很善于利用他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感受与经验,甚至在《冰岛凶汉》这样一部充满恐怖想像的小说里,他也在小说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中,填进了他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对未婚妻阿黛尔·富谢真实的热恋感受。对于这部小说,他曾经自白说:“我感到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而不能放到我们的法国诗句里去,因此,着手写一本散文小说。我的灵魂里充满着爱情、苦痛、青春,我不敢把这些秘密告诉他人,只得托之于纸笔。”
这样,在这部明显具有离奇可怕成分的小说里,就也蕴藏着非常真实的成分,即感情的真实,感受的真实,因而,它有别于胡编乱诌的黑色浪漫小说。
雨果是一个从来不脱离现实社会的浪漫主义者,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现实社会的感受愈来愈敏锐,他介入现实社会的程度愈来愈深,这对他的小说创作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紧接着他最初的小说创作,他对现实的认真关注、他把十分真实的现实生活内容融进自己小说形象的努力与才能,便很快显露了出来了并有了长足的发展。如果说这种发展有一个飞跃的话,那么《死囚末日记》与《克洛德·格》这两篇小说就是飞跃前的准备、飞跃前的起步。令人惊奇的是,一位曾经几乎完全沉溺于想像与推理的浪漫型的青年作家,竟然这样快又写出了两部完全属于纪实风格的作品。前一部小说的写作完全出于对死刑这个非常具体的社会现实问题的严肃思考以及力求对这个社会问题发挥具体作用的意图,可以说是一部非常现实的社会问题小说,而对监牢中的悲惨阴暗与一个死囚在狱中的生活与痛苦的心理活动的描写则也完全是现实主义的。后一部小说甚至是完全以真人真事为题材,表现一个善良工人因饥寒交迫犯了一次偷盗而被不公正地判处长期监禁,后又因在监牢中受到狱吏的残酷虐待而被迫杀人,最后被送上断头台的悲惨事件。事件的过程与人物的变化完全是以纪实的手法写出来的,杜绝了一切非现实主义的艺术成分。在这里,作者通过一个故事来提出一个社会问题的意图远甚于对艺术形式的关注。
至此,雨果在进入他小说创作的成熟阶段之前,就以他的初期作品非常清楚地显示出了他双重的倾向,即浪漫的倾向与现实的倾向;同时也有力地证实了他的两重的才能,即主观想像、主观夸张、主观渲染的才能与观察现实、把握现实、摹写现实的才能。身上有了这双重倾向的结合,有了这两种才能的并存,小说创作的灿烂辉煌就指日可待了。而雨果成熟时期的小说创作,从《巴黎圣母院》到《悲惨世界》、《海上劳工》、《笑面人》与《九三年》,正是以浪漫主义跟现实主义结合为其重要特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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